16、Vows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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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前,曼哈頓

二零零八年五月,Esther花了短短兩周時間準備她的婚禮。

小時候,她也曾幻想,有一天結婚了會是什麼樣,裙子的顏色,頭冠的款式,還有鮮花和蛋糕,她都曾仔仔細細的計畫過。至於和她一起站在聖壇的那個男人,她倒是從沒想過,小時候是不關心,後來則是認定了一個人,沒必要再去想像。

現在,她真的要結婚了,婚禮卻不是原先夢想中的樣子,很小,很倉促,阻力要比祝福多得多。只有那個認定了的人沒有變,Han,只有這個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她記得三年前那個深秋的午後,她在東三十二街的街角找回了她的Han,距離他們分手的日子,正好是整整十個月。一場陣雨之後,幾片銀杏的落葉把那條路染上一些溫潤的金黃色,她看到Han從街對面那棟玻璃建築里走出來,他抬起頭,也看見她了。

那個瞬間,Esther又記起G最後對她說的話:「別告訴他應該做什麼,他不會聽的。」

「那應該說什麼?」Esther記得自己這樣反問,面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讓她覺得氣惱,他們只相處了不過幾個月,卻來告訴她應該怎麼對待他。

「就告訴他你的感受。」G回答,「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只是不喜歡把話說出來。沒人真正知道他腦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心電圖或者超聲波能證明他病了,也沒有手術刀可以切掉病灶,但他只是病了,並不是他自己寧願陷身在這困局裡,你必須記住,他只是病了,而且,他需要人感同身受的明白這種困境。」

「你就是這樣做的?」Esther看著G問,語氣里仍舊帶著些挑釁。

G笑了一下,搖搖頭:「我恐怕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做這些事情,幸運的是,還有你。」

Esther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歷讓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說出這樣話,但那之後的三年,整整三年,她始終都是這樣做的——不告訴他應該做什麼,只是把自己心裡的話說給他聽,並試圖感同身受的了解他。

Han回來之後最初的那段日子,各種各樣的傳聞充斥泛濫——有人說他完蛋了,有人說他仍舊是個瘋子,甚至有個退休的女演員在自己的回憶錄里暗示,曾在Han的影響下開始接觸安非他命類藥物。他從原來周身泛著純白色光芒的王子一變成為危險人物。但無論發生什麼事,又遇到什麼樣的阻力,他沒有退讓,Esther也始終都站在他這一邊,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在你身邊,我了解你,你的執著,脆弱,每一個秘密,天賦,抑或缺陷,我知道你恨這一切,卻又著迷於此,你不怕艱難辛苦,不怕失去任何東西,普通人能得到的東西,妻子,孩子,愛好,無論什麼,因為他們沒辦法染指那種無與倫比的天賦,它傷人,讓你不停的思考,變得偏執,也讓你成為最棒的,你可以錯過的任何一件事情,沒有愛人,家庭,吻和愛情,但卻不能錯過它,因為當它結束,就是真的結束了。

現在他們總算要結婚了,Esther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樂,卻又隱約有些難過,她始終都不知道Han的求婚究竟是出於愛,還僅僅是對她的一種報償。她試圖甩掉那個念頭,用各種各樣麻煩的瑣事填滿每一個空檔,這是很容易做到的,因為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Esther的爸爸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反對這件婚事,她媽媽本來是個很喜歡辦婚禮的人,但也因為Han過去的那些事情,寧願犧牲選衣服、買東西、辦派對帶來的樂趣,決定放手不管了。至於Han那方面的家人,則都表現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他們的行程住宿也全都要靠Esther來安排,好在他家在美國的親朋也真的不多。

未來的公公是個極其沉默的人,Esther曾一廂情願的把他想像成一個內向的老派男人,把對兒子的情感埋藏在心底。接觸了幾次才不得不承認,他心裡什麼都沒有,即使曾經有過些什麼,也早已經空了。

而她未來的小叔子Russell,二十齣頭,兩頰長了些青春痘,顯得臉色不太乾淨,看人的眼神總帶著些莫名其妙的敵意。Russell沒有讀完高中,也沒正經工作,偶爾在嬉哈風格的運動衫牛仔褲外面套件骯髒的白制服,在他爸爸的小餐館裡打臨工。婚禮的前一天,Esther把一些外地來的客人安排在舉行婚禮的酒店過夜。她在酒店大堂看到Russell,笑著朝他招手,他卻沒有反應,帶著他俗艷的女朋友徑直朝客房電梯走過去。

這些事情倒還不至於讓她難過,這許多年過去,她覺得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堅硬,只有一個人能敲開這層外殼,伸進一隻手,傷到她的心。Han,只有他,沒有旁人。

婚禮前夜的Rehearsal Dinner還沒結束,Han就已經走了,甚至沒有跟她道別。Esther安慰自己說那只是Bachelor Party的慣例,轉頭卻看到做伴郎的Lance Osler還坐在長桌邊的老位子上喝酒。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躲在洗手間里一遍又一遍的打Han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接通。這件事她誰都沒告訴,因為如果讓她父母知道了,這場婚禮也就吹了。

那一夜她本應該好好睡一覺,結果卻是一夜無眠,坐在廚房裡,漫無目的地按著電視機遙控器,好幾個台都在播放奧巴馬在波多黎各的聖胡安街頭演說的新聞。臨到早晨,她終於下決心打給Lance,裝作隨便的問,他們昨晚去哪裡瘋了?

Lance卻說他不知道,昨天他們一幫人準備出發的時候,Han已經不在那裡了,本來安排好的活動也只好算了,弄得他很尷尬。

婚禮儀式下午兩點鐘開始,Esther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態度等著那個時刻到來——她一個人站在禮堂里,穿著白紗,捧著花,沒有新郎。

總算,這場面最終沒有成真,Han準時到了。Lance特地跑來告訴她,Han不過就是喝多了,躺在他們新居起居室的地板上睡著了。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Esther正坐在化妝室的鏡子前面,默默的念著自己的誓言。她鬆了一口氣,卻也感到一種被抽空了一般的疲憊,她記起幾天前偶然看到Han寫在一張請柬的背面的Vow:「我從十歲開始遠離人群,至今需要吃五種處方葯來保持理智,但我會做飯,總是按時付賬單,婚禮之前也已經把抗抑鬱葯戒斷,所以……」只有這些,沒有下文了,讀起來像是個玩笑,卻沒辦法讓Esther笑出來。

她為了寫自己的誓言,重讀了許多遍丁尼生、濟慈和莎士比亞。但當他們終於站在玫瑰和小蒼蘭紮成的花球下面,她對他念出那些句子: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所有的人都為之感動,Han也看著她,目光卻聚焦在她身後的某個地方。

婚禮之後,總是平凡瑣碎的生活。Esther是個很好強的人,又有些虛榮,任何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讓所有人都羨慕。他們的公寓不大,但裝飾雅緻,環境適宜。Han的收入不夠應付他們的開銷,她就利用她父母的一些舊交,私底下做些藝術品和古董傢具的生意,貼補家用,使得她和Han能存下錢去旅行。

她的父母都不喜歡Han,Han的家人對她也很冷淡,她盡量兩面周旋,希望所有人都開心,卻發現這很難。她記得每個人的生日,每個有意義的紀念日,精心準備禮物。每逢節日,不管是西式的,還是中國曆的節日,都想辦法讓所有人在一起聚上一聚。她為Russell找了間學校,好讓他讀完高中的課程,通過會考,甚至親自去給他補習英語寫作。除此之外,她還要照料他們的狗——Han不知處於什麼樣的原因,養了一條名叫米爾莎的金毛獵犬,卻時常忘記自己還有這麼一條狗。

而在這一切背後,Esther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她原本工作的地方是曼哈頓一間數一數二的畫廊,在那裡做事對社交、人脈的要求自然也更高一些,她一直做的得心應手,結婚之後卻漸漸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出去交際,而且Han極其討厭這些事情,既不願意跟她出去赴宴,也不喜歡在家裡開派對招待那些藝術家、文人或者藝術品掮客。她為此搖擺了很久,終於還是辭職了,去切爾西一間規模小一些的畫廊工作,總算也有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工作之外,Esther一直想要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整理這些年畫的畫,拍的照片,她讀書的時候就想要寫一本關於十五世紀尼德蘭畫派的書,卻始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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