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緘口不言 6

「我本來應該,」戈特斯坦說,「拿一些地球上的好東西來款待你,博士,不過按照規定,我也不允許帶任何東西上來。月球上的好人們一直都對這種人為設置的障礙恨之入骨,可是地球上來的人還是要接受特別檢查。為了撫慰他們的情緒,我盡量事事都模仿他們的習俗,可是我的步伐還是會露餡。適應他們的重力可太難了。」

地球人說:「我也一樣。在此我要對您的上任表示祝賀——」

「還沒交接完,先生。」

「一樣,同樣恭喜。不過,我一直想知道,您為什麼想要見我。」

「我們曾是旅伴。前不久,我們乘同一艘飛船而來。」

地球人沒有說話,很有禮貌地等著他繼續說。

戈特斯坦說:「但其實,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我們——大概——在幾年前就見過面。」

地球人平靜地回答:「恐怕我有點記不起來——」

「這沒什麼奇怪的,你沒理由會記得。我曾經做過巴特議員的下屬,他曾經主持——現在還在主持——科技與環境委員會。有一陣子,他曾極力想查辦哈蘭姆——弗里德里克·哈蘭姆。」

地球人忽然坐直了身體:「你認識哈蘭姆?」

「自從我來月球以來,你是第二個這麼問的。是的,我認識他,但沒什麼交情。我還認識他周圍的一些人。很奇怪,他們的看法大多跟我相同。作為一個已經被整個世界奉為神明的人,哈蘭姆在他周圍的人當中,卻沒多少人緣。」

「沒多少?我想是根本就沒有。」地球人說。

戈特斯坦沒理會他的插話,繼續說:「在當時,我的工作——或者說議員交給我的任務——就是審查電子通道項目,看看這些設施的建造和運轉過程中,有沒有不合理的浪費,是不是有人從中牟取私利。作為一個監管部門,這種擔心合情合理。不過我們的議員卻很有想法,他一直希望能從中查出點對哈蘭姆不利的證據。他想證明,哈蘭姆在從這些科學設施建設工程中牟利,從而將哈蘭姆置於死地。不過,他失敗了。」

「很顯然,現在哈蘭姆的地位如日中天。」

「不過當時有件事引起了我的興趣,可惜我沒能追查下去。我發現在所有指責哈蘭姆的人當中,有一個人針對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權勢,而是電子通道本身。我當時準備去找他,可是沒能成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人就是你,對嗎?」

地球人謹慎地說:「我記得你所說的事,可我對你還是沒什麼印象。」

「我當時很不理解,怎麼還會有人從科學角度,對電子通道提出質疑呢?你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當我在飛船上看到你時,覺得似乎有點印象;最後,我終於把這事完全想起來了。我還沒拿到乘客名單,讓我從大腦里找找你的名字……你是本傑明·安德雷·狄尼森博士吧?」

地球人嘆了口氣:「是本傑明·阿蘭·狄尼森。是我。不過為什麼你現在要提這些呢?事實上,專員先生,我不想再糾纏往事。我現在已經來到月球,想過一種新的生活;如果有必要,我會拋棄一切,重新來過。見鬼,我怎麼忘了把名字改掉。」

「沒用的。我認出的是你的臉孔。狄尼森博士,我不想干涉你的新生活,但是出於一些與你無直接關係的理由,我不得不先問個明白。我有點記不清楚了,你不是提出過對電子通道的質疑嗎?能不能再給我講講?」

狄尼森偏著頭,一直沉默。未來的專員也沒有開口,甚至嗓子發癢了,他都沒咳一聲。

狄尼森終於說:「事實上,也沒什麼。那隻不過是我個人的猜測;我只不過是擔心,強作用力的強度改變會導致不良後果。其實沒什麼!」

「沒什麼?」戈特斯坦終於咳了出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還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我說過,當時我就對你的理論很感興趣。我那時沒能持續追蹤下去,現在再想從故紙堆里翻檢出來,恐怕是不太現實了。整個事件都是機密的——議員當時並未給予太多關注,也不想把此事曝光。還有,我又想起點兒來。你是哈蘭姆的同事,你不是物理學家。」

「很對。我是一個放射化學家,他也一樣。」

「要是我哪裡記錯,請你隨時打斷糾正。我記得你早期的工作記錄相當優秀。」

「事實如此。不是我往自己臉上貼金,當時我的確幹得非常漂亮。」

「太奇妙了,我都想起來了。哈蘭姆當時卻好像幹得不怎麼樣,是吧?」

「還不差吧。」

「後來,你的運氣就不太好了。我記得,當我們跟你見面的時候——我想是你主動提出要跟我們見面的——你已經轉行到玩具業了——」

「化妝品,」狄尼森說,口氣壓抑,「男性化妝品。聽起來的確沒那麼好聽。」

「恐怕是的,很遺憾。你後來一直經商。」

「商務主管,我幹得一樣出色。在辭職來月球以前,我已經成了公司的副總。」

「在這件事上,是不是哈蘭姆的緣故,我指的是你離開科學界這件事。」

「專員,」狄尼森說,「求求你了!事情早就過去了。當哈蘭姆第一次發現鎢的置換時,我是在場的。那就是電子通道被發現的起點。要是當時我不在場,歷史會不會有什麼改變,我不敢說。說不定哈蘭姆和我,都會在一個月以後死於輻射污染,或者六周以後死於核爆炸什麼的。這個沒準。但當時我正好在場,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哈蘭姆才有了今天;而且也正是因為我涉及其中,我也才有了我的今天。管它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你滿意了嗎?事實已經是這樣了。」

「我想我滿意了。這麼說,你對哈蘭姆懷有私怨?」

「當年,我一點都不喜歡他。而現在,我還是不喜歡他。」

「可不可以說,你對電子通道的質疑,出於你對他的仇恨?」

狄尼森說:「我不喜歡你這種假設。」

「怎麼?我提這些問題不是想反對你。我只是出於自己的興趣,我很關注電子通道,以及相關的一些事。」

「噢,然後你就無端地隨意聯想。想到既然我不喜歡哈蘭姆,那麼我就一定會認為他只是沽名釣譽之徒,成就都是假的。於是我就把眼光投向電子通道,想找出點漏洞。」

「於是,你找到了嗎?」

「不,」狄尼森一拳砸在椅背上,身體明顯一震,「沒有『於是』。我找到了他的漏洞,至少在我看來是漏洞。但我並不是僅僅為了搞垮哈蘭姆,憑空捏造了這個漏洞。」

「博士,我相信你沒有捏造。」戈特斯坦溫和地說,「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們都知道,如果想檢驗證明任何一種新事物,我們必須要作出某種假設。既然是假設,它就必然有某些部分是沒有根據的,那麼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攻擊它缺乏根據的部分。這種攻擊行為本身是正當的,但其動機可能是出於私怨。你提出自己的假設,對哈蘭姆的假設進行攻擊,或者動機只是為了私人恩怨。」

「先生,這麼說就沒意思了。當時,我手裡有充足的證據。可是,我不是一個物理學家,而只是一個——放射化學家。」

「當時哈蘭姆也只是一個放射化學家,可如今他已經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學家了。」

「他還是個化學家,一個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化學家。」

「而您不是。您至少還努力學習,想成為一個物理學家。」

狄尼森憤憤地說:「調查得還很仔細嘛。」

「我告訴過你,你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自己都很驚奇居然還記得你。不過現在,我想談點別的事。你知道一個叫彼得·拉蒙特的物理學家嗎?」

狄尼森語氣勉強:「我見過他。」

「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非常聰明?」

「我對他並不是非常了解,而且我不喜歡妄下評語。」

「儘管有太多對他不利的傳言,不過我還是覺得,他十分聰明。」

專員很小心地往後靠了靠。他的椅子纖細輕盈,以地球標準來看,根本不夠支撐他的重量。他說:「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拉蒙特的?因為他的名聲?你們見面了?」

狄尼森說:「我們直接交談過。他本來是要寫一寫電子通道的發展史,包括它的誕生,以及所有那些與之相關、流傳甚廣的種種傳說之類。我很高興他能找到我,他好像已經查出了些東西,是與我相關的。見鬼,專員,我居然很高興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卻不能跟他說太多。有什麼用呢?我已經遭到了太多冷眼和嘲笑,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思索,厭倦了自責。」

「你知道就在近幾年裡,拉蒙特做了些什麼嗎?」

「什麼意思,專員?」狄尼森謹慎地問道。

「大約在一年前,或許還要更早一點的時候,拉蒙特找到巴特那裡去了。我那時已經不再是議員的幕僚,不過相互之間還一直保持聯繫。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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