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 奧登(1)

奧登已經感應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雖然沒有刻意思索,但他還是感應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瞭然於胸。如果硬要禁錮思緒,那他肯定會覺得不舒服,因為這些年來,這種感應已經融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離。在不知不覺間,他會在頭腦中搜集她的信息,至於動機緣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事情本應如此,隨著歲月增長,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備了這個本領。

崔特的心靈感應能力也並沒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漸漸都分配到了孩子們那邊。當然,這種轉變非常有益,但同時撫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變得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簡單。說好聽點,也可以說是越來越重要。而理者卻要複雜得多……想到此,奧登感到些許孤芳自賞的自得。

其實,家裡真正的難題還是杜阿。她總是那麼特立獨行,與其他情者迥然不同。這使崔特深受打擊,飽經困擾,也使他愈發口齒笨拙。對於此事,奧登也時常會感到困擾和懊惱,但他同時也深切地體會到杜阿所帶來的歡樂,她彷彿有無窮的魔力,給大家帶來數不清的樂趣。而這種天賦與她惹人煩惱的個性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對這種歡樂而言,她偶爾帶來的那些小小的麻煩,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許杜阿獨立的性情也不是什麼怪事,事情或許本應如此。長老們對她還頗有興趣——一般而言,長老們只對理者有興趣。想到此,奧登不免有點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連情者都值得長老們另眼相看。

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當你深入地底,你會想到下面就是岩床,果然,你觸摸到了岩床。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願。長老們就是這麼說的,對所有的理者,他們都這麼說。但是他們同時還說,逝去的確切時間並不能由他人告知,這個時間就在你自己心中,確切無誤。

「到時候你會告訴自己,」羅斯騰曾經這麼說——言語清晰,語氣耐心而細緻,這正是長老的口氣,好像是為了能讓一個凡人聽懂,他們要費很大力氣,「告訴你自己為什麼要逝去,然後你便會逝去,你的家庭也會隨你而去。」

那時,奧登回答:「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樂於逝去,尊敬的長老。我還有那麼多東西要學。」

「當然,親愛的小左。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當然會這麼想。」

奧登心想:「既然我永遠都覺得學無止境,那我怎麼會在某天想逝去呢?」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確信那一天終將會到來,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差一點忘了自己的感應能力,幾乎要伸出一隻眼睛來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還是難免有些孩子氣的衝動。他並不需要用眼睛。單憑自己的感應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堅實、漂亮、輪廓清晰、邊緣圓滑,呈現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體不像杜阿那樣閃著誘人的奇異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樣結實而穩固。他愛他們兩個,但是卻不願意把自己的身體換作其中任何一個。當然,思想也是一樣。不過,他永遠不會把這話說出來,他不會做任何傷害自己伴侶的事。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身為一個理者的慶幸,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樣頭腦簡單,也不像杜阿那樣思維古怪(這點甚至更要命)。他猜想,那兩位對自身的缺陷並不介意,因為他倆並不真正理解生命的其他形式。

他又感應到遠處的杜阿了,這次他主動削弱了這種感應。這時,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她了。這並不是說,他對她的愛減弱了多少;而只是說明了他對其他東西有了更強烈的追求。這是一個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識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問題,那些問題,他只能獨自求索,以及,跟長老一起。

他越來越習慣於跟長老們相處。在他看來,這是必然的,因為他是一名理者,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長老們就是「高級理者」。(他曾經把這話告訴羅斯騰,那是跟他最親近的長老,有時他還能模模糊糊感到,那也是長老里最年輕的一個。羅斯騰好像被逗樂了,但什麼也沒說。不過這至少表明,他並不反對這個說法。)

奧登最早的記憶總是跟長老們聯繫在一起。他的撫育者父親越來越把心思都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個小情者。天性如此。等到他們自己的小女兒出生以後(如果最終生出來的話),崔特也會這麼做。(從崔特身上,奧登能看出這一點,為了還沒生下女兒這件事,崔特一直對杜阿抱怨個不停。)

但這也不是壞事。在他的撫育者父親忙於其它的時候,奧登可以早早就開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一個孩子的樂趣,但是早在與崔特會面之前,他就學到了大量的知識。

他永遠忘不了那次會面的情形。即使是度過了半生以後的今天,一閉上眼,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沒見過同齡的小撫育者;那時他們都是孩子,還遠沒到撫養自己後代、成為真正撫育者的年紀,看起來也沒那麼遲鈍。在小時候,奧登也曾跟自己的撫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時他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與他們的智力差異(不過多年以後回頭再看,他發現即使是那時,差異也已經顯而易見)。

他也曾朦朧地意識到撫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他也已經聽到了一點關於交媾的傳言。

當崔特第一次出現之時,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奧登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深處涌動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這世上有些事情讓他無比渴望,而這些事情與理性、與思考毫無關係。即使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隨之而來的那種漫無邊際的窘迫感。

當然,崔特倒是一點也不窘迫。撫育者從來不會為三者之間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從未有這方面的困擾。理者,只有理者才會為此煩惱。

「想太多了吧。」當奧登向一個長老傾訴的時候,長老只是這樣回答。奧登對這個答案顯然並不滿意。思考從來都是不嫌多的。

當他們初遇的時候,崔特還非常年輕,滿身孩子氣,對自己的笨拙還一無所知。所以,他對相逢的反應那麼簡單直接,讓人尷尬。他的身體輪廓一下子變得朦朧起來。

奧登有些猶豫地問道:「我……我以前見過你嗎?」

崔特回答:「我沒來過這兒。我是被叫來的。」

這時候他們都明白了。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奧登一開始以為是些撫育者,後來想到應該是長老們)覺得他們彼此適合。事實證明,這個判斷非常英明。

當然,合適並不是說他們智力相若。奧登對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饑渴,這種饑渴足以使他忘卻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卻連學習這個概念都不甚明了。他學不學都是無所謂的事,因為他終其一生需要知道的東西,都與生俱來。

從那以後,奧登不再只是沉迷於對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源的追求,或者醉心於揭示宇宙無窮無盡的奧秘,崔特已經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歡整天對崔特侃侃而談。

崔特總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明顯聽不懂,不過倒是很有耐心;而奧登也是,明知道對方聽不懂,也還是興緻勃勃地講個不停。

邁出第一步的還是崔特,天生的慾望驅使著他作出改變。那天,在用過正餐以後,奧登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述著當天學到的一些新知識。(他們理者的體質更粗壯,進食也快很多,喜歡在陽光中穿行而過;而情者們在陽光中一浸就是幾個小時,反覆把身體蜷曲又伸展,好像是故意慢慢品味。)

奧登向來對情者們視而不見,他就喜歡這樣興高采烈地交談。而崔特平時只會日復一日地盯著她們,沉默不語,不過今天他的情緒看起來波動得厲害。

突然,崔特向奧登走去,觸手毛躁地向前伸展,彷彿要衝進奧登的身體里去。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奧登卵形身體的上部,那裡微光閃爍,彷彿正散發出誘人的甜香。崔特極力使觸手擴散開來,滲入奧登的身體。奧登觸電似的跳開,驚慌失措。

奧登在幼時自然也這樣做過,可是自青春期以後還從未嘗試。他尖聲叫道:「別這樣!崔特!」

崔特依舊伸展觸手,向前一點點摸索著:「我要。」

奧登極力收縮身體,使軀體表面儘可能的堅實,難以侵入,他掙扎著說:「可是我不想!」

「為什麼?」崔特顯得迫不及待,「這樣沒錯啊。」

奧登憑直覺回答:「會痛。」(其實不會,不會有物理上的疼痛。長老們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觸。一次莽撞的碰觸真的會傷到他們,不過普通人就沒事,完全沒事。)

崔特可不會被騙到,在這方面,他的直覺向來準確無誤。他說:「根本不會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們這樣也不對啊。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

而這時的崔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只是說:「我就是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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