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特沒有理由懷疑這些名望的基礎,第一次約見的時候,他對哈蘭姆以及哈蘭姆創造的這段歷史幾乎懷著一種偶像崇拜的心情(他後來為這段過去感到難堪,並努力把它從記憶中抹去)。
哈蘭姆看起來很和氣,30年來他在公眾心目中的地位如此崇高,而他卻一點也不張揚。從外表看,他明顯有些上年紀了。他行動起來有點呆板,讓人覺得他似乎有點胖,如果臉再稍微寬一點的話,就會給人一種睿智沉穩的錯覺。他仍然容易激動,一點就著;他那不容觸碰的敏感自尊一直是個笑話。
哈蘭姆在拉蒙特進來之前,已經知道了有關他的簡要情況。他說:「你就是彼得·拉蒙特博士吧,他們告訴我你在平行理論方面幹得相當不錯。我記起你的論文了,是關於平行聚變的,對吧?」
「是的,先生。」
「嗯,那麼說說看,有沒有什麼新進展。放鬆點,不要那麼正式,就當我是個外行。畢竟,在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是外行。你知道,我其實是一個放射化學家。所以盡量不要談那些深奧的理論,當然除非偶爾需要計算一些概念。」
拉蒙特當時把這些話理解成了一種很坦率的姿態,很高興地接受了。事實上,哈蘭姆也並沒有像他後來回憶時堅持說的那樣,用一種令人噁心的恩賜的態度講話。但那的確是哈蘭姆一種典型的說話方式,他以此來掌握別人工作的要點,這是拉蒙特後來發現並堅持認為的。他能夠興緻勃勃地談論自己並不特別了解的東西,從而使別人更尊重自己。
但當時年輕的拉蒙特已經有些受寵若驚了,他馬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發現。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哈蘭姆博士。推演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則,也就是平行法則,的確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而且幾乎沒有什麼現成理論可以遵循。我就從已知的那一點點開始研究,同時假設沒有出現新的未知情況。由於原子核力更強,因此很明顯核子會更加容易發生聚變。」
「你是指相對核聚變。」哈蘭姆說。
「是的,先生。其實也沒什麼訣竅,只要把細節問題都照顧到就行。這裡面牽涉的數學問題相當精妙,差別只在毫釐之間。但是一旦物質進行過幾次相互轉化之後,事情就會逐漸明朗起來。比如說,鋰的氫化物在溫度比目前低四個數量級時可以發生毀滅性的核聚變。在我們這裡要想引爆核彈裡面鋰的氫化物,必須有一定的溫度作條件。但僅僅這樣一個爆炸裝置,在平行宇宙那邊可能就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有可能鋰的氫化物在平行宇宙中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夠引爆,不過那樣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們把鋰的氫化物傳送給他們,可以想像,雖然利用核聚變獲取能源對他們來說可能很平常,但他們仍然不會貿然去動它。」
「是的,我知道。」
「他們明白那樣做太過冒險——就好像在火箭發動機裡面使用成噸的硝化甘油炸藥一樣,這樣只會更糟。」
「很好。聽說你還準備寫電子通道的歷史?」
「現在只是一個概要,先生。等我的草稿準備好了會送給您過目。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得到您對此的真實看法。說實在的,如果現在可以的話,我希望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導。」
「可以。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哈蘭姆微笑著說。這是他最後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臉。
「實用性的電子通道發展得太快了,哈蘭姆教授,一旦電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電子通道工程。」哈蘭姆微笑著糾正道。
「是的,我知道。」拉蒙特清了一下嗓子,「我只是用當前流行的簡稱。自從這個項目啟動,工程方面的問題馬上迎刃而解,一點彎路都沒走。」
「的確如此,」哈蘭姆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滿足感,「大家經常說這應該歸功於我富有想像力的指導,但我也不會要求你在書中專門強調這一點。事實上,我們在這個項目上擁有大量的人才,我不會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去抹殺別人的作用。」
拉蒙特搖了搖頭,有點生氣。他發現哈蘭姆的這番話跟他所想聽到的毫不相關。於是他說:「我不是指那個,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們——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平行人類。其實是他們啟動了電子通道工程。我們在鈈和鎢的傳輸發生之後發現了他們,而他們則早就發現了我們,是他們先開始進行鈈和鎢的傳輸——不像我們,只是在得到他們的提示之後才有所領悟。是他們傳送過來的金屬……」
哈蘭姆的微笑消失了,並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皺了皺眉,高聲說:「可他們那些符號和暗示我們根本就沒有理解。跟那個沒有關係……」
「那些幾何符號的意義,我們已經搞清了,先生。我對它們進行過研究,很明顯,他們是在教導我們電子通道的幾何原理。在我看來……」
哈蘭姆很生氣地往後推了推椅子。他說:「這種想法是錯的,年輕人。工作是我們做的,而不是他們。」
「是的,可是他們確實……」
「他們確實怎樣?!」
拉蒙特終於反應過來,面前的哈蘭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還是不明白究竟為什麼。他怯怯地說:「畢竟他們是比我們更高級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其實是他們做的。您對此有什麼懷疑嗎,先生?」
哈蘭姆的臉氣得通紅,站起身來。「非常懷疑!」他叫道,「這些神秘主義謬論,我已經聽得夠多了。年輕人!」他朝著拉蒙特探過身去,搖著肥大的手指。年輕人已經被徹底驚呆在座位上,一動沒動。他接著說:「如果在你的歷史研究中,我們只是那些平行人類手中的玩偶,那麼這份研究就不可能在我們這裡發表,只要我在,就絕對不可能。我不會貶低人類和人類的智慧,不會把平行人類當作萬能的上帝。」
事情發展成這樣,拉蒙特所能做的只有離開。來的時候帶著美好的願望,結果卻令人難過。拉蒙特很迷惑,也很失望。
起初拉蒙特只是很難過,但漸漸地,他心中湧起一股怒火。他又從一個新的角度審視了自己的結論,更加堅信自己所堅持的觀點。當他又一次在職能大樓遇見哈蘭姆時,哈蘭姆皺了皺眉,沒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輕蔑地回視了一眼。
這件事情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拉蒙特發現,作為平行理論專家,他的科學家生涯已經徹底完結。於是他更加堅定地轉向了另一條道路——科學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