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文帝之死 抽絲剝繭

隋文帝是自然死亡還是人為謀殺,事關重大,它關係到對隋文帝晚年宮廷鬥爭的判斷,也關係到楊廣,即後來的隋煬帝統治的合法性問題。接下來我們分析一下隋文帝到底是怎麼死的。

怎麼分析呢?分析兩種相反的說法孰真孰假,有三種標準可以參照:第一、史料;第二、時間;第三、邏輯。

先看史料。說隋文帝是自然死亡,最主要的史料來源是《隋書·高祖本紀》,這是第一等史料,準確率應該很高。但是,說隋文帝是被謀殺的,同樣也可從《隋書》找到出處,比如,《隋書·后妃傳》記載楊廣調戲宣華夫人陳氏一事,《隋書·楊素傳》和《隋書·張衡傳》則暗示兩人和隋文帝之死有牽連。兩種說法的史料級別大體相當,這樣看來,僅僅從史料對比,並不能分析出孰真孰假。

再看時間。兩種記載在時間上有沒有衝突呢?原則上也沒有。因為說隋文帝是自然死亡的史料,只記載了兩個關鍵時間:第一個是仁壽四年(六○四年)七月十日,隋文帝和百官訣別;第二個就是七月十三日隋文帝去世。而說隋文帝是被謀殺的史料,其實強調的就是隋文帝死亡當天的事情。這樣一來,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隋文帝本來已經病入膏肓,七月十三日又發生一連串突發事件,最後導致楊廣謀殺文帝。事實上,《資治通鑒》的記載本身就隱含著這個意思。換句話說,兩種記載在時間上並不矛盾,也不能據此判斷孰真孰假。

現在只剩下邏輯判斷了。從邏輯分析的角度,能不能得到一些結論呢?還是頗有些值得分析之處。

《資治通鑒》在講隋文帝死亡之前,交代了兩個背景:第一個是密信誤送事件,第二個是陳夫人遭調戲事件。

這兩起事件哪個較重要?毫無疑問是陳夫人遭調戲事件較重要,也更具有直接意義。因為老皇帝還沒死,太子就提前準備接班事宜,雖然在情感上可能讓人不好接受,但是,從理性的角度還是可以理解的,不至於激起隋文帝那麼大的憤怒,甚至產生改換太子的想法。而調戲文帝妃子的性質可就完全不同了,它不僅觸及了人倫底線,也暴露了楊廣的真面目。

當年,隋文帝為什麼廢楊勇、立楊廣?就是因為楊勇任性好色,而楊廣則表現得道德高尚,不近女色。現在看來,這些優點全都是偽裝的,太子是個衣冠禽獸!這徹底顛覆了楊廣當太子的依據,所以隋文帝才會大叫:「獨孤誤我!」說獨孤皇后判斷失誤,可把我害苦了!

既然發現了楊廣的真面目,隋文帝產生對楊勇的悔過之心,以前覺得大兒子不行,現在看來,二兒子的毛病比大兒子嚴重多了,還是讓大兒子回來接班吧!所以才有接下來讓柳述、元岩起草詔書,召回楊勇的事情。召回楊勇,當然也意謂著楊廣這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而且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楊廣是個有本事的人,當然不能束手待斃,只能狗急跳牆,先行送父親上西天。所以說,陳夫人遭調戲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也是隋文帝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既然陳夫人遭調戲事件如此關鍵,我們分析一下,這起事件本身有沒有問題呢?

這件事有兩大問題。第一、楊廣的行為不合情理。老皇帝臨終、新皇帝登基之前,是政治最敏感的時期,絕對容不得半點差錯。楊廣是有高度自制力的人,當年,為了得到太子之位,楊廣能夠十年如一日,維護自己不近女色的美好形象。現在,在皇位更替的最敏感時期,就算楊廣內心再好色,他又怎麼會忍耐不了這幾天,非要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對陳夫人下手呢?

另外,文帝即將駕崩,而且是死在大興宮外,身為太子的楊廣有好多問題需要處理,比如他要和楊素溝通,確保朝廷不會生變,在這種情況下,給他三頭六臂恐怕都忙不過來,怎麼會有時間、有心情去調戲父親的愛妃呢?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作法,完全不符合我們對楊廣性格的判斷和當時形勢的判斷,所以說不合情理。

第二、陳夫人的行為不合情理。按照有關史書的記載,陳夫人是在更衣半途被楊廣截住,然後楊廣強行調戲,陳夫人奮力反抗。換言之,恐怕是陳夫人長得太漂亮,讓楊廣一看之下不由得獸性大發,似乎兩個人此前根本沒什麼關係。

是不是這樣呢?完全不是。據《隋書·后妃傳》記載,陳夫人和太子楊廣早有瓜葛。事實上,楊廣能夠當上太子,陳夫人也出了力。這是怎麼回事呢?前文說過,陳夫人是亡國之君陳叔寶的妹妹,因為小心懂事,所以很討人喜歡,屬於八面玲瓏型的人物。即使獨孤皇后在世時,也特許她侍奉隋文帝,成了文帝時期少數能夠吹得進枕頭風的女性。

當時,楊廣積極圖謀當太子,整天琢磨怎麼樣擴大支持者隊伍,對這位能幹的陳夫人當然不敢掉以輕心。

當時楊廣人在揚州,揚州金銀器很有名,楊廣便經常送黃金製品給陳夫人,陳夫人審時度勢,也都笑納了。

按照《后妃傳》記載:「規為內助,每致禮焉。進金蛇、金駝等物,以取媚於陳氏。」陳夫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在楊廣和前太子楊勇鬥爭過程中沒少替楊廣說話,算是楊廣的功臣。

換句話說,兩個人早有瓜葛。這個瓜葛主要是政治盟友關係,但是,當時陳夫人二十多歲,比楊廣還小,因此也不排除有某種情人關係。無論是哪一種關係,晉王楊廣和陳夫人都熟知彼此,絕非初次見面,一見鍾情。所以,楊廣完全犯不著在陳夫人更衣的倉促之際非禮她。

第三、就算是楊廣當時喪心病狂,真的非禮了陳夫人,陳夫人恐怕也不會到隋文帝面前告狀。因為陳夫人極具政治意識。

當年,她在楊廣還沒當太子時就甘冒政治風險,替他說話,說明她非常在意未雨綢繆,為自己在新皇帝手下謀求合理的位置,這恐怕也是亡國貴族的自保本能。既然如此,她又怎麼可能在老皇帝氣息奄奄、朝不保夕時得罪即將接班的太子楊廣呢?

所以說,所謂陳夫人向隋文帝告狀說「太子無禮」的描述並不合理。既然這個故事的兩大關鍵人物的行為完全違反常理,那麼,我們只能認為這個故事本身有問題。

那可能有人會說,如此說來,隋文帝是正常死亡了?並非如此。

雖然陳夫人遭非禮事件可能並不存在,但是,《資治通鑒》中所描述的其他事件,具體說來,就是密信事件,還有太子楊廣囚禁隋文帝都是存在的。只不過,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的不是陳夫人,而是隋文帝的兩名心腹:柳述和元岩。

這件事情的大體輪廓可能如此:仁壽四年(六○四年)七月十三日,宰相楊素回密信給太子楊廣,討論隋文帝死後的安排問題,不小心誤投隋文帝本人,引起隋文帝極大反感,肯定是怒形於色。當時,柳述和元岩以心腹的身分陪在隋文帝身邊,他們本身都反對太子楊廣,同情廢太子楊勇,一看到老皇帝對太子楊廣和宰相楊素表示不滿,忽然感覺可以利用。

怎麼利用?就是趁著隋文帝糊塗,矯詔召廢太子楊勇入宮!可能有人會說,這冒的風險也太大了吧?要知道,柳述和元岩都屬於隋文帝晚年提拔的少年新銳,與太子楊廣和宰相楊素的關係並不好,如果太子即位,他們的權力肯定難以繼續下去。

如果能夠矯詔成功,讓已經廢黜多時的楊勇重新接班的話,他們可就是佐命大臣了。這種心態,和當年周宣帝病危時,劉昉和鄭譯矯詔讓楊堅輔政相同道理,都是為自己打算。既然如此,兩人也就願意冒險,便操控了處於彌留之際的隋文帝,矯詔起草詔書,打算讓廢太子楊勇入宮。

但是,他們的密謀還沒有實現,就被楊素知道了。這對楊素也是事關生死的問題,所以楊素馬上稟報太子楊廣,迅速採取措施,把柳述、元岩兩人抓起來,把隋文帝也軟禁起來。

問題是,軟禁隋文帝後,楊廣是否會讓人把他毒死或打死呢?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本不值得。隋文帝在三天前已經和大臣訣別,意謂著他本來已經來日無多,現在,只要把他看好,不要讓別人操縱他即可,反正他也活不了一、兩天。在這種情況下,楊廣有何必要費心殺他,承擔弒父弒君的千古罵名呢?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如此,為什麼隋文帝當晚就死了呢?這應該是一連串事情既怒又驚的結果。怒,當然是指密信事件;驚,則是指楊廣派兵軟禁他。隋文帝本來就已處於彌留之際,就算沒有這些變故,也未必活過十三日。何況經過一番折騰,當然死得更快了。

我們分析到這一步,得出的結論是:隋文帝之死介於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間。

所謂正常死亡,是指他並沒有真正遭到外力的侵害,既沒被投毒,也沒被打死。所謂非正常,則是指七月十三日的一連串事件,確實對他的精神構成重大打擊,加速了他的死亡。

這樣看來,歷史上所謂的隋煬帝弒父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楊廣所為只是以軟暴力加速隋文帝死亡而已。如果他日後做得好,人們很可能會慢慢忘掉這件事,只可惜楊廣後來亡了國,人們便開始把各種各樣的帽子扣到他身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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