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那位材料學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只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緻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他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歷,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鐘,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里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麼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裡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只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裡,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嘆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嘆氣做什麼?」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處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制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里,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只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慄。

莫紹謙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只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嘆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惟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要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彷彿是十分唏噓,最後她只是嘆謂:「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閑聊,或者曬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放。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裡就是香雪十里,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史有人稀疏,誰會這麼早來尋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著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周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只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麼端倪,然後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

雙休日寢室里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只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里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里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一手提著開水瓶,一手拿著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無表情地說:「對不地,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沖塌手指縫裡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親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裡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麼?」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麼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於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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