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隨時可以嫁給我The Boxing Day Ball

原野太泥濘,難以步行穿越,而姑娘們又沒有車。她們只能沿著大路走,這得多花將近一個小時。原野在月光下反射著冰藍的光芒,彷彿其他色彩都被凍沒了。她們有時能看到遠處閃過一道光,但多數時候只有黑暗和寒冷做伴。

她們一行有十個姑娘,其中兩個是雙胞胎。姑娘們或獨自一人,或兩人結伴向前走著,有幾個人手上提著石蠟燈。帕蒂·德里斯克爾有個手電筒。不時有人扯開嗓子唱上兩句,活躍氣氛,唱的都是聖誕節歌曲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曲。「無人查收!」其他人會加入合唱,呼出一團團白色的哈氣。姑娘們都提著舞鞋,抓緊了大衣領子。

莫琳穿著紅色短大衣走在隊伍後方,在孤獨和寒冷中,手指和腳尖都凍僵了。但這不是令人悲傷的孤獨,因為空氣中有某種東西,她能感覺到。

「咱還沒到嗎?」帕蒂·德里斯克爾問。

「沒呢!」埃斯特·休斯吼了一聲。她跟帕蒂一樣,說話時總會漏掉爆破音。莫琳從小在村子裡長大,可她就是無法掌握這種口音。無論她怎麼努力,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外地人。

「平——安夜。」姑娘們齊聲高唱。接著有人吼了一句「真——夠冷」,所有人便跟著唱成那樣了。

今晚的確很冷,因為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是所有人印象中最冷的冬天了。在燦爛的銀色月暈之下,雲朵化作一道道纖細的緞帶,漫天星辰猶如碩大的彈孔。綿羊站在原野上睡覺,就像一塊塊蒼白的石頭;鳥兒們停在黑色的枝頭。所有東西都鬆散地靜止著、等待著,彷彿屏住了呼吸一般。莫琳想像著凍僵的老鼠緊緊地蜷縮在地洞里。地底下有耗子、田鼠、鼩鼱、爬蟲、蜘蛛、野兔和獾,甚至還有狐狸。它們就在腳下,躲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全都一動不動,等待時機。

帕蒂·德里斯克爾大聲吼叫,說她快要走得累死了,莫琳笑了,但沒有張揚,因為就算她在這裡像個外地人,也知道不能笑話帕蒂·德里斯克爾。這天晚上,她心中洋溢著對所有人的深愛,甚至包括帕蒂。工廠的姑娘們每天早晨都會看著她去上學。她們從來不允許她加入,從小就不,但她認識其中幾個人——比如雙胞胎,還有埃斯特。因為雙胞胎到哪兒都牽著手,埃斯特則一副蒼白瘦長的模樣,就像從未吃飽過,讓人過目難忘。還有帕蒂·德里斯克爾,又一個讓人絕對忘不掉的人,因為她總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莫琳每天早晨經過車站,都能察覺到她們上下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在大衣里縮起身子。然後,一天早上,她們喊了一聲:「喂,你!」她們問莫琳要不要節禮日舞會的票,莫琳以為她們在開玩笑,以為這些姑娘會嘲笑她。

「每個人都去,」雙胞胎其中一人說,「這是一年中最棒的日子。」

「不了,」她對她們說,「不,謝謝。」可是這主意已經深深植入她的腦子裡,一直揮之不去。她父母肯定不會答應。「我不贊成,」她母親會說,「我不贊成。」可是一個星期後,那些姑娘再次向她發出邀請,她忍不住說了好。是的,她想要一張票。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

「那就說好了,」姑娘們說,「我們一塊兒去,莫琳。」原來她們知道她的名字,她們並沒有把她當成笑話。

她把票藏在大衣口袋裡。她不會去的,因為像莫琳這樣的姑娘從來不參加節禮日舞會。

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令人興奮的悸動,彷彿一些事情即將發生改變。這可能要歸功於埃斯特·休斯最開始分給她喝的那一小口金酒。莫琳從未喝過金酒,直到現在她還能感覺到嗓子眼在冒煙,像被火燎了一樣。緊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像色老頭兒一樣吹起了姑娘們的大衣,所有人都尖叫起來。「啊!快起開!」

「等我們走到那兒,我頭髮該成鳥窩了。」帕蒂·德里斯克爾說。這回她可以放心笑了,因為帕蒂把手電筒擺在下巴上,用力噘起嘴唇,手電筒的光在她左眼底下打出一道陰影,像朵紫色的花。她說得沒錯,她的頭髮已經徹底掙脫髮夾,變成一團紅銅色的鬃毛。幾個姑娘用膠帶把髮捲粘了起來,埃斯特·休斯則把捲髮夾一直卡在頭上,用圍巾裹了起來。她打算把捲髮夾留到最後一刻。她在手包里放了一瓶雅蝶髮膠,還有一瓶黑玫瑰香水。她說那是聖誕節得到的禮物。

「你肯定不想知道我聖誕節得到了什麼。」帕蒂·德里斯克爾說。

莫琳收到了一本關於禮儀的書,還有一把鑲銀的梳子。她在冷颼颼的飯廳里跟父母吃了聖誕午餐,他們頭上都戴著皇冠似的紙帽子,沒有一個人說話。飯後,母親洗了碗,收好瓷湯碗和家裡最高檔的杯子,彷彿正在把聖誕節打包裝起來。父親則在爐火前打了個盹兒。她想一把抓住她長大的家——成套的窗帘、十字綉茶巾、扶手椅的刺繡罩布、綉著「女人的活永遠干不完」和「人只有在花園才最貼近上帝的心」的刺繡作品,把它們一股腦兒地扔出去。但她沒有。她只是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了舞會的票。

「那是什麼?」她母親問。

「你該把頭髮綰起來。」一個姑娘說。莫琳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在對自己說話。這個姑娘叫夏琳·威廉姆斯。沒錯。她需要記住的東西實在太多。夏琳的父親曾經是一名「二戰」軍人。

「我不太會弄頭髮。」莫琳感到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熱。她的頭髮又黑又細,永遠做不出造型,只能任憑它們垂落下來。

「你弄好了肯定很像那個電影明星。叫啥來著?」

「奧黛麗·赫本。」帕蒂·德里斯克爾插嘴道。

「就她。不如我來幫你弄吧。莫琳,來根煙不?」

「不了,謝謝你。」莫琳不會抽煙,甚至沒有嘗試過。

「給咱來根煙!」埃斯特·休斯喊了一聲,帕蒂·德里斯克爾也喊了一聲。

「我只有一包!」夏琳嘟噥了一句,還是派起了煙。姑娘們互相傳遞著點燃的火柴,每一次點燃都會照亮一張臉,宛如黑夜中的幽靈,「莫琳,你怎麼還在上學呢?」

她說:「我要考秘書學院。」這總比考大學聽起來好一點兒。

「你瞧,莫琳腦子很好。」雙胞胎之一笑著說道。不是波利娜·戈登就是波萊特·戈登,莫琳分不清她們兩個,因為兩人穿著同樣的大衣和靴子,系著同樣的髮帶,「我們所有人腦子加起來都沒她的好。」

「邊走邊說吧。」埃斯特摸了摸頭上的捲髮夾,開始往前走。有人開始高唱《叮噹歡樂頌》,姑娘們很快合唱起來。唱到最高音的「喜悅」時,所有人都破了音,像一群女巫在尖叫。

莫琳知道,這裡每年都會舉辦節禮日舞會,許多人會從好幾英里外趕過來。舞會上有各種人,不僅是工人和農民,還有回來過節的大學男生,甚至還有單身的年輕教授。夏琳說她今年要約到一個優秀的文職人員,因為她已經受夠了那些沒用的農場青年。

莫琳以前只參加過她母親的朋友們舉辦的派對。她見過那些阿姨的兒子,只留下了針織套頭衫和匆忙道別的印象。她不止一次想聽從長輩的建議,在擺著手指餅和熱茶的角落裡談個戀愛。女士們都喜歡聚在一起談論自己的丈夫,談論他們的工作,莫琳的母親則會安靜地打量自己的雙手,因為她的丈夫由於心臟問題早早退休了。他甚至沒像其他人那樣去參戰,只是在一個軍工廠里工作,不過,莫琳的母親管那叫卧底工作。戰爭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可人們還在談論它。「你要顯得饒有興緻。」她母親會低聲說。「我真的很努力了。」莫琳會這樣回答。她母親會挺起胸,彷彿要把自己吹脹,然後說:「你在打哈欠。」莫琳回答說自己只是很想笑,這樣很過分嗎?她母親會挑起眉毛說:「我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兒。不是這麼回事兒。」

莫琳永遠無法像母親那樣。只要有機會,她會對一切事物說:「我覺得也是。」

一點燈光浮現在黑暗中,姑娘們經過了大門緊閉的木屋。木屋裡透出了燈光,還能看見裡面的聖誕樹。埃斯特·休斯說她想停下來看看,還說她家從來沒擺過聖誕樹,因為她弟會把樹弄倒,害她媽媽精神衰弱。她看著聖誕樹上的彩燈、銀箔和樹頂的小天使,緊繃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多了點孩子氣。隨後,其他姑娘也圍了過來,微笑著起鬨:「噢——」莫琳覺得,她們也變得更孩子氣了。

她想像著房子里的人——可能在看電視(假設他們裝了電視),可能在用聖誕大餐剩下的火雞肉做三明治。她想像父親在家中的扶手椅上打盹兒,母親忙著織十字綉掛毯。她很慶幸自己出來了,站在這個冰冷的夜空下。風再次平靜下來,空氣彷彿也被凍僵了。屋頂的瓦片像魚鱗一樣泛著藍光。

「到了,快看!」帕蒂·德里斯克爾喊了一聲。

莫琳看到遠處隱約可見舞廳的黃色燈光,旁邊還有一盞小燈在夜色中搖擺。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隨後,她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音樂聲,那聲音就像她的一部分,像她的心跳。

她跟在姑娘們身後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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