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的香氣A Faraway Smell of Lemon

現在是九點半,奧利弗肯定在用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喝麥片粥。他今年三十三歲,平時沒有什麼固定習慣——就是麥片粥和碗,他在這兩者上從不讓步。

「讓他見鬼去。」賓尼哼了一聲,大步走進清晨的熙攘。人行道上擠滿了出來採購聖誕節物資的人,大街小巷被籠罩在十二月陰沉的烏雲下。每當陽光穿透雲層,都能看到天上的太陽蒼白得好似月亮。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印著身穿六十年代經典紅色外套的年輕姑娘,她正在抬頭看雪。商店櫥窗裝飾著各色彩燈和亮晶晶的小玩意兒,還綴著發光的文字,祝所有人幸福。「見他的鬼。」賓尼又罵了一聲。不,不,不。她絕不會哭。

她已經把孩子們送去學校上最後一天課了,所以現在有五個小時來搞定聖誕節。受到父母的影響,賓尼從小就深愛著聖誕節——派對、美食、禮物、節日裝飾,但她今年什麼也沒準備。她沒有買聖誕樹(因為不需要),沒有訂火雞(反正總也吃不完),沒有給寄來賀卡的人回覆賀卡,也沒有買禮物和包禮物的金屬色彩紙。今天一早,可可在壁爐架上掛上了她和盧克的大羊毛襪。(她說:「這樣當天我們就不會忘記了。」)如果聖誕節這台機器能不管賓尼,自行來去該有多好啊。

孩子的一個同學的母親像深諳有氧運動的仙女一般朝她跑來。賓尼愣住了,慌忙尋找逃生之路,可她不是那種輕易能躲得起來的人。

沒錯,賓尼又高又大,就算弓著背也是鶴立雞群。而且她確實是這樣做的。她時時刻刻弓著背,耷拉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竭盡全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大塊頭。一如往常,她穿著早晨起床上廁所時,從床腳隨便抓起來套在身上的黑色松垮衣物。

那位奔跑著的母親看起來不像是會隨便撿昨天臟衣服穿的人。她穿著一套帶毛領的糖果粉運動衫。這位母親在學校的PTA 里有工作,但賓尼想不起來是什麼職務了。因為她從來不看PTA的郵件,也從來不參加活動。如果賓尼站著一動不動,或許能假裝自己不在這裡,或許那個女人就會徑直跑過去,不會發現她。

「賓尼!」那身快樂的運動服朝她發出了聲音,「嘿呀!」她喊了一句可能來自耶穌降世劇目的台詞,不過,一輛雙層巴士轟鳴著開了過去。紅衣美人的廣告幾乎覆蓋了整個車身。

耶穌降世的話劇安排在今天下午。不過孩子們一直在糾正她,說那不是耶穌降世,而是「冬季慶典」。昨晚盧克爬進被窩時,宣布自己要出演蜥蜴拉里。「耶穌降世里沒有蜥蜴啊。」賓尼說。「不是耶穌降世。」盧克嘆了口氣。可可補充道:「我們校長說耶穌降世的故事不夠多元,而且裡面沒有女孩子的角色。除了馬利亞。」「可是任何宗教節日里都沒有蜥蜴啊。」賓尼說。「蜥蜴拉里是巴斯光年的好朋友。」盧克說。「什麼?」賓尼說,「巴斯光年跟聖誕節沒有關係!你永遠不可能在聖誕節相關的場合見到他!」可可說:「反正拉里很重要,他還要唱《冰雪奇緣》的主題歌呢。還有,我扮演過去之靈 。」賓尼抱怨起來。因為她根本沒辦法變出一件蜥蜴戲服,誰也做不到。更何況,「過去之靈」完全是另一個故事裡的角色,作者還是查爾斯·狄更斯。可可和盧克嚴肅地對彼此點了點頭。「沒關係,媽媽。」可可輕聲說,「米拉的媽媽幫我們做了戲服。盧克有一條藍尾巴,還有背棘。我則有一盞油燈、一頂毛帽子,還有一套紗麗服。」可可似乎很滿足了,她一點都不在意。

可是賓尼在意,她太在意了。她想做個好媽媽,可是外面有那麼多對手,她們不僅是好媽媽,還是「超級」好媽媽。那麼多年前,查爾斯·狄更斯描繪雪景和聖誕精靈,還有烤肥鵝和鄉村舞蹈的時候,是否意識到自己究竟開了一個什麼頭?難道一邊做兼職一邊撫養兩個孩子還不夠苦,她還要安排每年一度的聖誕盛會才算稱職?

那身運動服離得太近了,她終於逃脫無望。接下來將會發生一場對話,運動服會問賓尼有沒有準備好歡度聖誕,順便還會問,「奧利弗怎麼樣了?他真是個好男人,對吧?」然後,賓尼恨不得大聲尖叫。不,她一點都沒準備好,她的心都碎了,碎成了兩半。聖誕節的意義何在?她真正想要的是將生活對她毫不留情的摧殘原封不動地還回去,然後冷眼旁觀別人在無邊的痛苦裡掙扎,屈服於她不許自己承認的悲痛之情。

可她只是拍了一下腦門,說自己剛剛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還有一樣東西沒買,比如火雞,隨即她跑進最近的一家商店。推開店門時,她手上的傷口如針扎般隱隱作痛。

穿過一道紗簾,賓尼彷彿發現了一個平行宇宙。這家店開了好久,可她從未費心走進去過,就像她也從未費心光顧過隔壁那家賣派對禮服和婚紗的精品商店。有那麼一小會兒,她站在這個奇怪而陌生的地方一動不動,周圍的灰塵就像亮片一樣凌空盤旋。這種沉寂很異樣。店裡擺滿了一架又一架清潔用品,一罐罐、一筒筒、一瓶瓶,有塑料容器,也有玻璃容器,全都按照一定間隔、從大到小順次陳列。商店裡還陳列著刷子、抹布、鋼絲絨和撣子(羽毛撣和黃撣子都有),以及一盒盒手套——耐用型、乳膠型、橡膠型、聚乙烯型,除此之外,還有棉線拖把、橡膠掃帚、垃圾夾和普通掃帚。賓尼從未意識到清掃這樁事竟然如此複雜。收銀台旁擺著一個小小的塑料天使,那便是這裡唯一的節日裝扮。塑料小天使頂著光環,穿著打了許多皺褶的白色長衫,長著一對金屬箔覆蓋的尖翅膀。店裡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賓尼想到了檸檬皮。顯然,這裡沒有任何東西適合她。

她正要退出去,突然聽見寂靜中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需要幫忙嗎?」

賓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眯起眼睛,看見一個身形纖細的年輕女人朝自己盈盈走來。她一身象牙色肌膚潔白無瑕,長著一雙深褐色的眸子,彷彿是隔著一張陶瓷面具凝視著賓尼。這人可能才二十齣頭,穿著嶄新的制服,看起來像個牙醫,不過她當然不可能是牙醫。她把一頭黑色長髮紮成光滑的馬尾辮,雙手垂在身側,縐膠底的鞋子若即若離地並在一起,彷彿任何物質上的不整潔都會對他人造成冒犯。

十歲的可可是家裡唯一懂得整潔的人。盧克完全不懂(他說他才八歲),賓尼也完全不懂,儘管她已經四十七歲了。曾經,不管是作為海軍軍官的女兒還是社會名流,手下都有「懂行」的人負責這些,然而現在,賓尼已經學會了接受混亂。她的房子被埋沒在一大叢常青藤中,小房間里堆滿了她父母留下的維多利亞式傢具(奧利弗管它們叫——不,曾經管它們叫「垃圾」),大部分已經淪落到垃圾堆里了。那些傢具表面落滿了灰塵,上面還堆著高高的舊雜誌、舊報紙、納稅申報單和她懶得回覆的信件。地毯上滿是棉花糖一樣的小灰球,皺巴巴的衣服落在通往洗衣機的路上,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樂高塊。起居室正中央有一叢乾枯的灌木,現在已經被孩子們當成了聖誕樹,他們用剪紙雪人、鴿子羽毛和顏色鮮艷的糖紙將那棵樹裝飾了一番。

「你這兒賣我需要的東西嗎?」賓尼問,「比如撲熱息痛,或者咖啡?」

年輕女人有點冒失。雖不算失禮,但也不友善。她說:「這是一個家族經營的商店,我們從來不賣清潔用品以外的東西。我們主要給酒店和餐飲企業供貨。」

賓尼打量著端坐在架子頂端、像彩色眼睛般閃著微光的瓶子。請保存在幼童無法觸碰的場所。含磷酸、水楊酸苄酯。若不慎吞服,切勿催吐。

「這東西合法嗎?」

「我們不賣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不像某些超市,只賣灌滿水的漂白劑。舉個例子,某些浴室清潔劑專門用於清潔浴室瓷磚,某些則會與砂漿發生惡性反應。你必須將這些情況考慮進去。」

「我猜你會的,反正我沒有浴室。或者說我有浴室,只是沒有門,水也不會灑下來,而是砸下來。」

「太可惜了。」年輕女人說。

「的確。」賓尼贊同道。

「你該修理修理。」

「確實,但我不打算修。」

浴室是過去三年間奧利弗誇下海口要修好的東西之一,另外一樣則是吸塵器。奧利弗留著一頭蓬亂的頭髮,他性格隨意,大大咧咧的,總是反穿T恤,腳上胡亂套著不配對的襪子。如果有人伸手過來要,他連褲子口袋裡的零錢都要摸一會兒才能掏出來。剩下的時間,他則忙著看天。賓尼懷疑他總有一天會張開雙臂,凌空而去。

奧利弗比賓尼小了整整一輪,而且沒有固定收入。原因在於,他雖然是個演員,卻永遠拿不到所謂有「正經戲份」的角色,只能去配音,或者偶爾演一些喜劇節目。以前,這些都不重要。他總把車鑰匙插在車門上,總會忘記換掉用完的廁紙。以前,這些都不重要。他有時會試著修理淋浴,卻在經過浴室鏡子時注意到自己的儀錶,然後就會跑到廚房去問賓尼要遮瑕膏,因為他可能有個痘要冒出來了。以前,這些都不重要。

愛情已經趨於平淡,他們不再去發掘對方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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