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吉爾帕特里克站在鐵絲網裡的樣子,就像是犯罪嫌疑人等待被釋放。

「阿米斯泰德已經懷恨在心了,不是嗎?他肯定會給傑瑞點顏色看看。」

「我對此表示懷疑。他更多的是失望,而不是憤怒。」

「我才是那個真正失望的人。」吉爾帕特里克要與他一爭高下。

我換了個話題。「你知道特雷梅恩治安官今天早上在哪兒嗎?」

「我知道一個小時前他在哪兒,在那個設在校園裡的救火指揮部。」

吉爾帕特里克主動要帶我去。他開著那輛全新的黑色凱迪拉克在前面帶路,我開著那輛不太新的福特車跟著他來到城市的東邊,開上一條縣道,從那裡穿過大火的區域可以到達山腳。快到學校時,我們來到林業局的圍牆外,院子里有人在修卡車和推土機。

一道立在兩根鐵門柱間的雙層鐵門擋住了我們的路。其中一根門柱上掛著一個黃銅的牌子,上寫:聖特雷莎學院。把我們攔下來的護林員認識吉爾帕特里克,於是讓我們繼續向前開。治安官在運動場,和撲火前線總指揮在一起。據說我打聽過的喬·凱爾西剛剛坐著助理驗屍官的車經過那裡。

我和吉爾帕特里克把車停在可以俯瞰運動場的露天看台後面。下車前我把那本綠皮書從後備廂里拿出來,塞進外衣口袋。全南加州——從北部的蒂哈查皮到墨西哥邊境——的公務車和卡車全部集結於此,我們的車在這些車輛間穿行。

運動場好似大戰後方的集結地。草地上有一條橢圓形的由細煤渣鋪成的跑道,運送援軍的直升機在那裡起起降降。

喧鬧聲並沒有打擾空降消防員,他們仰面朝天躺在草坪上,臉上沾滿了煙灰。這裡聚集著各色人種——印第安人、黑人,還有飽經風霜、精明實幹、恬淡寡慾的白人,以及除了鋪蓋卷和性命沒有什麼可失去的流動工人。

我們在由一輛普通的灰色林業局拖車改裝成的火場中心指揮部找到了特雷梅恩治安官。治安官兼驗屍官大腹便便,穿了一件黃褐色的制服,戴了一頂寬邊的牛仔帽。他臉上的贅肉打著褶子,真像警犬的雙下巴,這不免讓他的笑容顯得奇怪而複雜。他用老派政客的方式和吉爾帕特里克握了握手,握手的時候很用力,左手還托著胳膊肘。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布萊恩?」

吉爾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他的聲音細弱無力閃爍不定。「我兒子傑瑞遇到了點麻煩。他把羅傑·阿米斯泰德的帆船開走了,帶著一個女孩出海了。」

治安官露出他標誌性的複雜笑容。「聽起來沒那麼嚴重。他會回來的。」

「我希望你可以提醒沿海各處注意一下。」

「可惜我分身乏術啊。你還是去找法院的人吧,布萊恩。我們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把指揮部搬走。另外,我還聽說有一起命案要處理。」

「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我說。

「是的,先生。你認識他?」

「是我和喬·凱爾西一起找到他的屍體的。吉爾帕特里克先生說的那個女孩是這起兇殺案的重要證人。而且,她和傑瑞把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的兒子帶走了。」

特雷梅恩比先前聽得專心了,但他好像很累,無法立刻反應過來。「你們兩個想讓我做什麼?」

「就像吉爾帕特里克建議的那樣,發布全境警告,尤其是在沿海城市和海港。失蹤的那艘單桅帆船叫『阿里阿德涅』。」我把名字拼給他。「你們有飛行中隊嗎?」

「有,但志願飛行員忙不過來。」

「你可以派一架飛機去島上看看。他們可能把船停在那兒了。」從我站的這個地方就能看見那幾座島,它們像浮雕一樣裝飾著傾斜的海面。

「我會考慮的。」治安官說,「如果還有別的事,你們可以去找喬·凱爾西。他和我的辦公室全面合作。」

「還有一件事,治安官。」

其實他心裡很煩,但仍舊耐心地低下了頭。我向他出示了那本綠皮書,還拿出了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登在《舊金山新聞報》上的廣告。

治安官接過剪報,仔細看著。吉爾帕特里克也走到他身邊看。兩個人同時抬起頭,交換了一下半信半疑的眼神,顯然他們認出了照片上的人。

「這個男的肯定是里奧·布羅德赫斯特。」治安官說,「這個女的是誰,布萊恩?你的眼力應該比我好。」

吉爾帕特里克咽了口唾沫。「我妻子。」他說,「我是說,我前妻。」

「我以為是艾倫。現在她在哪兒?」

「不知道。」

治安官把剪報還給我。「這和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的死有關嗎?」

「我想是的。」

我把案件的背景和阿爾的死告訴了治安官。他伸手示意我不要說了。「找別人去吧。去找凱爾西。能幫我個忙嗎,你們倆?總指揮希望在明天中午之前離開這裡,我在幫他安排這件事。」

「你們要搬到哪兒去?」吉爾帕特里克問。

「鹿角草地,這東邊大約十六英里遠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這座城市已經脫離危險了?」

「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最糟糕的情形還沒出現。」他抬頭看著我們頭頂上那個光禿禿黑乎乎的山坡。「第一場雨還沒來,我們都有可能淹死在泥沼里。」

治安官打開拖車的門。當他移動肥胖的身體,把它從狹窄的縫隙中擠進去時,我瞥見一個穿林業局制服的高個男人正在低頭看地圖。他頭髮斑白,長了一張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臉,看上去像個試圖在一大片陸地上航行的北歐海盜。

我轉向吉爾帕特里克。「你沒跟我說過里奧·布羅德赫斯特和你老婆跑了。」

「昨天晚上我告訴過你她離開了我。通常我不會向陌生人敞開心扉。」

「她還和布羅德赫斯特在一起嗎?」

「我怎麼知道呢。他們又不向我彙報。」

「你和她離婚了?」

「她離開這裡不久就和我離婚了。」

「然後就嫁給他了?」

「我想是吧。他們沒給我寄喜帖。」

「她在哪兒和你離的婚?」

「內華達。」

「她現在人在哪兒——在灣區?」

「她在哪兒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然而,他並沒有就此罷休。憤怒或者別的什麼情緒在他的全身穿流,把他的聲音震得直發抖。

「剛才你把那張照片拿給特雷梅恩治安官看,那是在我面前耍花招。」

「為什麼是耍花招?」

「你讓我在他面前很難堪。你至少應該在私下裡跟我提一下吧。不該在公開場合把我撂倒。」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妻子。」

他向我投來不信任的目光,他的目光如此赤裸,連我都開始質疑自己了。也許我已經下意識地有了某種直覺。

「讓我再看一眼那張照片。」他說。

我把剪報遞給他。他看得很認真,似乎忘卻了周圍人的活動,以及頭頂的直升機發出的咔嗒聲,他像是站在現在的邊緣低頭凝視深深的過往。等他抬起頭時,他的樣子變了。他似乎老了幾歲,防備心也更重了。

他把剪報還給我。「你從哪兒弄到的這個東西?從傑瑞那裡?」

「不是。」

「是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在《新聞報》上登的廣告?」

「顯然就是他。」我說,「你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吧。不記得了。」

「那你怎麼知道廣告登在《新聞報》上?」

他對答如流。「我是想當然。從設計風格上看像《新聞報》。」仔細考慮了一會兒,他說,「上面提到了舊金山。」

這個回答太好了,但我們暫且不去管它。「你為什麼問我是不是從你兒子傑瑞那裡拿到的廣告?」

「就是這麼一想,」他皺起半邊臉做了個怪模樣,「我很擔心傑瑞,碰巧他也看《新聞報》。他認為舊金山是已知世界的中心。」

「傑瑞見過這個廣告嗎?」

「也許吧。我怎麼知道。」

「我想你一定知道,吉爾帕特里克。」

「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

他抬起握緊的拳頭,準備向我揮過來。我也做好準備擋住這一拳。然而,他把拳頭拉到胸前,低頭看著它,彷彿它是一個暫時失去控制的小動物。接著,他突然轉過身,向露天看台後面走去。他腳步匆忙踉蹌,似乎生了病。

我在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他。他靠在一根柱子上,臉貼在上面。我驚訝地在他的臉上發現了極為失望的表情。

他直起身,做出和他臉上的皺紋很相稱的表情——令人厭煩的耐心。「你在難為我。」他對我說,「為什麼?」

「從你這裡很難獲取信息。」

「真的嗎?我差不多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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