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半夜了,再過一半就是白天。我用一大口威士忌把自己灌暈後上了床。

在佔據睡眠的夢裡,我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某個地方。可是走到車前,卻發現輪子沒了,連方向盤都沒了。我坐在車裡像一隻縮在殼裡的蝸牛注視夜晚的世界從身邊流逝。

我被穿過卧室的百葉窗那從灰色變成米白色的陽光弄醒。我躺在床上聽早晨的車來車往。幾隻小鳥在啾啾叫。天色大亮後,幾隻灌叢鴉咯咯叫著,呼扇著翅膀向窗戶俯衝。

我已經忘了這些灌叢鴉了。它們突然而至的沙啞的提示讓被單下面的我心裡一冷。我掀開被單,站起來,穿上衣服。

櫥櫃里只剩最後一罐花生了。我把花生拋出窗外,看灌叢鴉們俯衝到院子里,彷彿看著閃光的藍色的備用炸彈將清晨的世界重又組裝起來。

只是缺少了關鍵零件。我颳了鬍子,吃了早飯,繼續上路。

我在聖特雷莎下方几英里處的高速路上就看到了大火,這比我預期的還要早。大火沿著山脈向南向東燒,山已經被燒黑了,火焰給山鑲了一圈金邊。然而,前一天晚上來自海上的氣團似乎被海岸平原和城市擋住了。

風依舊從海上吹來。在離海邊很近的地方,我看見白色的泡沫從岸邊漂移過來,聽見海浪的拍擊聲。

我把車停在阿米斯泰德的海濱別墅前。浪頭很高,破碎的海水滑上岸,打濕房子下面的木樁。我敲了敲後面二樓入口的門。

弗蘭·阿米斯泰德穿著男人的睡衣來應門。她的臉睡腫了,頭髮支棱著,好像皺巴巴的羽毛。

「我認識你嗎?」聽她的口氣很不悅。

「阿徹。」我提示她,「我把你的車開回來了。我們是一起逃離火災的難友。」

「當然。做一個避難者很有趣,不是嗎?」

「第一次也許是。您丈夫在嗎?」

「恐怕不在。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很可能去碼頭了。那條船讓羅傑心煩意亂。吉爾帕特里克先生今天早晨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船已經不見了。」

「我明白了,他還沒聽到消息。」

「離開這兒的時候還不知道。吉爾帕特里克家的男孩把羅傑氣壞了。我不知道萬一他抓住那個男孩會怎麼處理。」

「羅傑和傑瑞·吉爾帕特里克的關係是不是很親密?」

她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不是你說的那樣。羅傑是個很陽剛的人。」

她打了個冷戰,隨即抱住自己。我開車去了碼頭,把車停在空曠的公共停車場里。現在是清晨,時間還早。

我透過鐵絲網看到停泊阿里阿德涅的碼頭還是空的。羅傑·阿米斯泰德站在船上,眺望大海,似乎故意擺出一副優雅的雕塑狀。布萊恩·吉爾帕特里克就在不遠處,面向我。兩個人的關係似乎很疏遠,卻緊張地意識到彼此的存在,好像剛剛吵過架。

吉爾帕特里克見我站在門口,於是走上跳板,讓我進去。他依舊穿著同樣的衣服,好像昨天晚上他就是穿著這身衣服睡的,或者今天晚上想穿著它睡。

「阿米斯泰德的心情很糟糕,我警告你。」吉爾帕特里克說,「他讓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該死,我有兩個月沒見過傑瑞了。我已經管不了他了,阿米斯泰德幾乎把他領養了。我不能承擔責任。」他動了動厚實的肩膀,彷彿他兒子是捆在後背上的累贅。

「傑瑞能把船開哪兒去呢?你有什麼想法嗎?」

「恐怕沒有。我不會開遊艇,這也是傑瑞學開船的原因之一。如果我對大海感興趣,他肯定就去打高爾夫了。」

吉爾帕特里克的心情很糟糕,嘴裡發著牢騷。

「去了北邊,還是南邊?」我說。

「可能是南邊。他比較熟悉那片水域,也有可能去了島上。」

他指著藍鯨一般橫在海平線上的離岸島。從島嶼到岸邊二十英里的水面上什麼也看不見。

「你通知治安官了嗎?」

他尷尬地看著我。「還沒。」

「你說你昨天晚上就去找他談。」

「我試過了,說實話。他在外面救火。其實他現在還在那兒。」

「肯定有別的值班警官吧。」

「有幾個。不過,他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火災,所有人都在救災,這可是大災,你知道。」

「傑瑞也一樣。」

「你沒必要跟我說這個,他是我兒子。」他不安地斜著眼看我,「克蘭戴爾又給我打電話了,今天一大早。我猜你還是去見他了。」

「他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嗎?」

「當然,他把整件事都怪到傑瑞頭上。只要和女孩有關的事,大家都會指責男孩。根據克蘭戴爾的版本,他女兒從來沒給他們惹過麻煩,直到現在。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他可能就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兩口子的生活好像有點與世隔絕。」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立體的影像,一個女孩獨自待在自己白色的房間里,還有那個和阿爾·斯威特納住在旅館裡的女孩。

「我多麼希望你沒去找過克蘭戴爾。」吉爾帕特里克委屈地說,「那樣會把事情搞複雜。只要他願意,他會把我的處境變得更艱難。」

「對不起。我得把這個案子查下去。」

「這是你的案子,不是嗎?」

「我很願意與別人分享。如果你能再等幾分鐘,我們可以一起去找你那個治安官朋友。你覺得怎麼樣?」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我把吉爾帕特里克留在門口,對著阿米斯泰德的背影說話。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他的樣子既傷心,又憤怒,臉似乎僵住了一般沒有表情。他戴了一頂遊艇帽,穿了一件運動外套,脖子上還系了條寬領帶。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我?現在我們再也不能把她帶回來了。」聽阿米斯泰德的口氣,好像是在談論一個他失去的女人,或者一個女人的夢。「她可能已經出去一百英里了,或者沉入了海底。」

「你通知海岸警衛隊了嗎?」

「通知了。他們會留意她,但他們並不專門負責查找被盜船隻。」

「這不是一起簡單的盜竊案,」我說,「我想你知道那個女孩在船上,她還帶著一個小男孩。」

「吉爾帕特里克告訴我了。」

阿米斯泰德眯起眼睛,似乎用目光鎖定了一個醜陋的遠景。他用指節摩擦了幾下眼窩,接著再次背對我。

海浪翻過防波堤破碎成綠色的流水。就連港口的水都這麼不平靜,它抬起我們腳下的漂浮物,接著又讓它落下來。世界已經變了,似乎少一個物件整個東西就會鬆掉,失去控制。

阿米斯泰德走向浮板盡頭大海那端。我跟在他身後。他是個內心封閉的人,但我想,現在的他或許更願意敞開心扉了吧。

「我知道傑瑞和你非常要好。」

「對。我不想談這個。」

我沒理會他的話,而是繼續說:「你很生氣,我不怪你。我也有同感。昨天晚上他用一把左輪手槍砸我的腦袋。那把槍看上去和感覺起來都像點三八的。」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在船上放了一把點三八的手槍。」

「我想他可能把那把槍拿走了。」

「我也這麼想。我不對這件事負責。」

「吉爾帕特里克也是這麼說的。沒有人願意負責。我想弄清傑瑞的動機。你覺得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純粹的毀滅,就我所知。」

「但願不是這樣。」

「他不守信用。」阿米斯泰德恨恨地說,似乎傑瑞背叛了他,就像一個水手來到了一個平坦世界的邊緣。「我把船交給他,讓他在船上住了一夏天。」

「為什麼?」

「他需要一個地方,不止是住的地方,他還要計畫一些事情。我覺得海上比較合適。」他停頓了一下,「我在傑瑞這麼大的時候在遊艇上討生活。那是我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和傑瑞一樣無法忍受岸上的生活,每天只想著出去。」他向大海的方向揮了一下手臂,「和風啊、水啊的在一起。你知道,大海和天空。」

和許多精神分裂且不善言辭的人一樣,阿米斯泰德身上也有一種老派的詩人氣質。我想辦法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小時候住在哪裡?」

「紐波特附近。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我妻子。我給她的第一任丈夫做過船員。」

「傑瑞也應該是在紐波特認識的蘇珊·克蘭戴爾。」

「可能吧。我們六月份開船去過那裡。」

我把女孩的照片拿給他看,但是他搖了搖頭。「據我所知,他從來沒帶女孩上過船,無論是這個女孩,還是別的什麼女孩。」

「直到星期四?」

「完全正確。」

「星期四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咱們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