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離開日落大道的塞普爾維達,把車開進太平洋帕利薩德市。克蘭戴爾夫婦棕色的帶尖頂的半木結構的家,是一個都鐸王朝風格的莊園,莊園所在的那條街兩旁栽滿了棕櫚樹。

直欞窗全部亮著,彷彿這裡正在舉辦周六晚上的派對。敲門之前,我只聽到風吹過乾燥的棕櫚葉發出的嘆息和刮擦聲。

身著一襲黑衣的金髮女人打開圖案繁複的雕花門。燈光下,她的身材如此勻稱,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把她看成了那個女孩。當她歪著頭看我時,我才發現歲月輕輕碰到了她的臉,並開始拉扯她的喉嚨。

她眯起眼睛,凝視著我身後的黑夜。「你是阿徹先生嗎?」

「是的,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我丈夫回來了,不過,他在休息。」她用詞謹慎準確,似乎專門接受過談話訓練。我懷疑在自然狀態下她講話的方式會粗魯隨意得多。

她把我領進一個正式的客廳,水晶吊燈發出刺眼的光,房間里還有一個沒生火的大理石壁爐。我們面對面在沙發上坐下來。她讓身體呈現出一個美麗的靜止的姿態,但那張微微捏在一起的臉似乎對此很厭倦,甚至憎恨,就像一個生活在動物身體里的天使。

「你見到蘇珊的時候她還好嗎?」

「她沒受傷,如果你問的是這個。」

「她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

「你提到有大麻煩。」她的聲音很小很溫柔,似乎在極力降低麻煩的程度,「請你一定要說明來意,務必直言。我在電話前坐了三個晚上。」

「我知道這種感覺。」

她的身子向我這邊傾,乳房從衣服里歪了出來。「你有孩子嗎?」

「沒有,但我的客戶有孩子。蘇珊身邊有個孩子,一個叫羅納德·布羅德赫斯特的小男孩。你聽說過這個孩子嗎?」

她猶豫了一下,陷入沉思,隨後搖了搖頭。「恐怕沒聽說過。」

「羅納德的父親今天早上遇害了。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

聽到這個名字,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把這一天發生的事講給她聽,她像孩子聽童話故事那樣聽得非常入迷。她的手像長著紅腳的獨立生物從膝蓋向上爬,最後停在胸口。她說:

「蘇珊不可能對布羅德赫斯特先生做這種事。她是個性情溫和的女孩。而且,她喜歡孩子。她一定不會傷害那個男孩。」

「那她為什麼要把他抓走?」

這句話令這個女人心裡一驚。她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威脅了她正在做的夢。她的手從胸前落下。

「肯定有理由可以解釋。」

「你知道她為什麼離家出走嗎?」

「我……萊斯特和我一直無法理解。一切都很順利。她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錄取了,上了幾個不錯的暑期班——打網球、學開車、練習法語口語。可是,星期四的早上,我們出門購物的時候,她毫無徵兆地走了,甚至沒和我們說再見。」

「你報警了嗎?」

「萊斯特報了警。他們告訴他不能保證什麼,每個星期都有幾十個年輕人失蹤。但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女兒會成為其中的一員。蘇珊過著優越的生活。我們為她提供了一切有利條件。」

我催促她回到嚴酷的現實上面。「最近蘇珊身上是否突然發生了什麼巨變?」

「你這是什麼意思?」

「比較大的習慣上的變化。比如有點嗜睡,或者睡眠時間大幅減少。很興奮,而且保持這種興奮的狀態,或者變得無動於衷,自毀形象。」

「完全沒有。她不吸毒,如果你想的是這個。」

「不過,你考慮一下。星期四晚上她在聖特雷莎有過一次可怕的經歷,她甚至跳到海里去了。」

「當時傑瑞·吉爾帕特里克和她在一起嗎?」

「是的。你認識他嗎,克蘭戴爾太太?」

「他來過我家。我們是在紐波特認識他的。他給我感覺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他什麼時候來過這裡?」

「兩個月前。他和我丈夫爭論了幾句,後來就再也沒來過。」她似乎很失望。

「爭論什麼?」

「這你得問萊斯特。他們互相不喜歡。」

「我可以和你丈夫談談嗎?」

「他已經躺下了。這兩天他的心情很鬱悶。」

「不好意思,不過,你還是最好把他叫起來。」

「我覺得不該這麼做。你知道,萊斯特已經不年輕了。」

她沒動地方。她是那種喜歡做夢的金髮女人,不忍面對生活中的改變。她是那種只知道坐在電話旁邊等待,而電話鈴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卻不知說什麼好的母親。

「你的女兒和一個十幾歲的輟學生,漂在海上,被懷疑犯有拐帶兒童和謀殺罪,而你卻不願打擾她的父親。」我起身推開客廳的門,「如果你不想叫醒你的丈夫,那就讓我來。」

「我會去的,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

她從我身邊經過時,我感覺到一絲涼意,似乎她優美的身體里住著一個發育不良的孩子。這種冰冷的感覺彌散在這個房間里,熠熠發光的吊燈猶如一串冰凍的淚珠,白色的大理石壁爐台猶如一座墳墓。插在花瓶里的花是塑料的,沒有味道,暗示著一種乏味虛假的生活。

萊斯特·克蘭戴爾走進客廳,彷彿客人是他,不是我。這個男人五短身材,頭髮是鐵灰色的,兩個大鬢角似乎想把他有著微微皺褶的臉鉗起來供人檢查。他的臉上掛著那種想討人喜歡的人才會有的笑容。

他和我握手的時候很用力,我發現他有一雙畸形的大手,手上有乾重活留下來的舊疤,關節腫脹,皮膚粗糙。我想,他辛苦了一輩子才賺得小山頂的生活,而他的女兒輕輕一躍就把它放棄了。

他在內衣和褲子外面套了一件帶花紋的紅色絲綢浴袍,他的臉色紅得發紫,頭髮因為洗過澡還是濕的。我對打擾他表示歉意。

他大手一揮,表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晚上幾點起來我都很開心,相信我。我知道你是來和我談我女兒的事。」

我把我了解到的情況簡要地告訴了他。在我的語言的重壓下,他臉上的肉似乎被迫貼在骨頭上,但他拒絕承認恐懼濕潤了他的眼睛。

「她這麼做肯定是有原因的。蘇珊是個懂事的孩子。我不相信她會吸毒。」

「你相信的東西不能改變事實。」我說。

「但你不了解她。我花了大半個晚上在日落碼頭閑逛,認真觀察了一下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做什麼。蘇珊根本不是那種人。她做事一直都很有條理。」

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似乎漫長的黑夜加上這麼短短的一番話令他精疲力竭。我坐在另一張沙發上。

「我不會和你爭吵,」我說,「一個好榜樣勝過世界上所有的理論。」

「你說得很對。」

「我可以看一下蘇珊的通訊錄嗎?我知道你有。」

他抬頭看著他的妻子,後者正在他身邊徘徊。「孩子的媽,幫我去取一下,好嗎?在書房的桌子上。」

她離開房間後,我對克蘭戴爾說:「家裡出了這種事,往往都是有預兆的。最近蘇珊有什麼麻煩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如果你想聽真話。」

「她酗酒嗎?」

「她根本不喜歡喝酒。我偶爾讓她嘗一口我的酒,她每次都會做鬼臉。」

他自己也做了一個鬼臉。這個鬼臉作為一種沮喪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他的肉里。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或者試圖忘記什麼。

「她平時有什麼娛樂活動?」

「我們家人的關係很親密。」他說,「大部分時間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我在沿海開了幾家汽車旅館,我們時不時地就來一次小小的旅行,把出差和遊玩結合在一起。當然,蘇珊也有她自己的活動,打網球,去駕校,上法語會話課。」

他似乎閉著眼睛想把手放在女孩身上,但那個女孩不在。我似乎看出問題的眉目來了。通常是同樣的問題——如此平淡無味令人窒息的虛幻,以至於孩子想從中掙脫出來,只要給他們任何現實,他們都會將自己釘在這個現實的尖樁上,或者用毒品來製造屬於自己的虛幻。

「她常去碼頭嗎?」

「不,先生,她從來不去,至少我不知道。」

「為什麼你要去那裡?」

「有個警察建議我去的。他說那個港口有很多失蹤的少女。他認為也許我能在那裡見到她。」

「她和什麼樣的男孩交往?」

「她和男孩接觸不多。她會參加有大人監管的聚會,當然,我們還送她去舞蹈學校學了很多年,她學過交誼舞和芭蕾舞。至於男孩嘛,坦率地講,我不允許她和男孩交往。你也知道現在的社會什麼樣。她的大部分朋友和熟人都是女孩。」

「那傑瑞·吉爾帕特里克呢?我知道他來找過你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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