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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投給兒子一個傷心且懷疑的眼神,後者也還了她一個。她退到廚房裡去了。接著,我聽見水落進鍋里的聲音,煤氣爐也「啪」的一聲打開了。

「那個女孩回來了嗎,弗里茨?」

他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

「差不多是在中午,或者稍晚一點。我當時在吃午飯。」

「她說什麼了沒有?」

「她說羅尼餓了。我給了羅尼半個花生醬三明治。另一半給了她。」

「她提到斯坦利·布羅德赫斯特了嗎?」

「沒有。我沒問她。但是她很害怕。」

「她這麼說的?」

「她沒有必要說出來。我能看出來。那個孩子也很害怕。我看出來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

「什麼事也沒發生。她沿著山谷走掉了。」

「步行?」

「對。」但他又在躲閃我的目光。

「你確定她沒開車?」

他把頭埋得更深了。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個練瑜伽的人在研究身體的中心。

「好吧。她把我的車開走了。他們是開著我的車走的。」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

「我沒想起來。我當時在施肥,我的腦子很亂。」

「別胡扯了,弗里茨。那個孩子失蹤了,他父親死了。」

「我沒殺他!」

「我想我相信你的話。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

他抬起頭向凱爾西身後張望。他的母親在廚房裡來回踱步。他聽著她發出的動靜,好像這些動靜能告訴他該怎麼說怎麼想。

「別管你媽了,弗里茨。這是你和我之間的秘密。」

「那你把門關上。我不希望她聽見我說的話,他也不能聽。」

凱爾西從門口退出去,關上門。我對弗里茨說:「是你讓她開你的車走的?」

「是。她說布羅德赫斯特太太叫她把車開回去。」

「不只是這樣吧,弗里茨?」

他一臉的羞愧之色。「別告訴她。」他用一隻軟塌塌的手朝廚房那邊晃了一下。

「別告訴她什麼?」我問。

「她讓我摸她。」回憶,或者幻想,讓他渾身發抖。他的疤瘌嘴上綻開微笑,但眼神還是憂傷的。「我的意思是說,她長得像一個我過去認識的女孩。」

「就因為這個你就讓她開你的車?」

「她說她會把車還回來。可是,」他用傷心的語氣補充道,「到現在還沒還。」

「她告訴你去哪兒了嗎?」

「沒有。」他坐在那裡,表現出一副聆聽的態度,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聽說她朝峽谷下邊去了。」

「那個孩子也和她在一起?」

「是的,先生。她把他帶走了。」

「他不想走?」

「不想。」他憤怒地搖著頭,好像他自己就是那個孩子,「但她還是強行把他帶走了。」

「她怎麼強迫他的?」

「她說妖怪會來抓他。她把他抱起來,放到座位上,開車帶他走了。」

我掏出筆和本。「什麼樣的車?」

「一九九五年產的雪佛蘭轎車。性能還不錯。」

「什麼顏色的?」

「一部分是藍色的,一部分露出紅色的底漆。我已經開始給車刷漆了,但是後來一直特別忙。」

「車牌號呢?」

「你最好去問我母親。這裡所有的東西她都有記錄。不過,你別告訴她。」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

我走出他的房間,回到廚房裡。斯諾太太站在煤氣爐邊正往一個棕色的茶壺裡倒開水。蒸汽模糊了她的鏡片,她轉過身用茫然憂慮的眼神看著我,彷彿被嚇著的盲人。

「那個女孩把你兒子的車開走了。」

她「啪」的一聲放下水壺。「我就知道他做了錯事。」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斯諾太太。如果您把他的車牌號告訴我,我們就可以發布警告。」

「他們會對弗雷德里克做什麼?」

「什麼都不會做。你能把車牌號告訴我嗎?」

她拉開廚房的一個抽屜,在裡面亂翻了一氣,找出一個人造革面的備忘錄,大聲念道:「IKT447。」

我記下了車牌號,接著回到客廳向凱爾西彙報情況。布羅德赫斯特太太軟塌塌地陷在搖椅里,面色紅潤,眼睛半閉。

「她喝酒了?」我問凱爾西。

「據我所知沒有。」

布羅德赫斯特太太嘆了口氣,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緊接著,她又跌坐在搖椅上,椅子在她的身體的重壓下吱嘎作響。

斯諾太太穿過廚房,走進客廳。她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托盤裡放著那個棕色的茶壺、奶罐、糖罐、骨瓷杯子和彷彿用薄了的茶托。她把托盤放在搖椅旁邊的桌子上,然後在茶杯里倒滿茶水。我看著暗色的茶葉在杯中浮起。

她用一種歡快得很做作的腔調對布羅德赫斯特太太說:「不管有什麼煩心事,喝點茶總是好的。它會令您頭腦清晰精神振奮。我知道您喜歡什麼,加奶加糖,對不對?」

布羅德赫斯特太太用低沉的嗓音說:「你對我太好了。」

她伸手去夠茶杯,但胳膊突然一松,把杯子、奶罐和糖罐從托盤上掃到地上。斯諾太太趕忙跪下來,把茶杯的碎片撿起來,彷彿它們是聖物一般。接著,她奔向廚房,拿毛巾把已經磨掉毛絨露出線的地毯上的茶水吸干。

凱爾西抓住布羅德赫斯特太太的肩膀把她抬起來,以免她再次從椅子上滑下去。

「她的醫生是誰?」我問斯諾太太。

「紀堯姆醫生。需要我給你們找一下他的電話嗎?」

「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我說什麼?」

「不知道。你就說她犯了心臟病。不過最好再叫一輛救護車。」

斯諾太太站在那裡愣了一秒鐘,好像她所有的回答都用完了。接著,她回到廚房。我聽見撥號的聲音。

我開始不安起來。孩子失蹤才是大事。他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我把園丁那輛舊車的車牌號給了凱爾西,並建議他發布全線警告。他給治安官辦公室打了電話。

我來到外面。簡正在碎石道上來回踱步。她的短裙和大白腿給人一種很滑稽的感覺,就像在煙霧瀰漫的窮街陋巷偶遇一個悲傷的小丑。

「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把園丁的話轉述給她,還告訴她,她婆婆病了。

「她一輩子沒生過病。」

「她現在病了。我們給她叫了一輛救護車。」就在這時,救護車尖叫著從遠處開過來。

「我該怎麼做?」簡說,好像救護車是來接她的。

「陪布羅德赫斯特太太去醫院。」

「你去哪兒?」

「暫時還不知道。」

「我寧願跟你走。」

我不知道她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她也不知道。我給了她一張我的名片和一個萬能的回答。「保持聯繫。告訴我的電話答錄機你在哪兒。」

她看著那張名片,彷彿那是用外語寫的。「你不管我了,對不對?」

「沒有。我沒有。」

「你想要錢,對不對?」

「錢可以等一等再說。」

「那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什麼都不想。」

她看著我,似乎明白了。人總是有所圖的。

救護車轉過彎來。停車前,動物般的尖叫變成一聲低吼。

「這是斯諾家嗎?」司機喊道。

我說是。他和同伴抬著一副擔架進了屋,過了一會兒,他們把布羅德赫斯特太太抬了出來。他們把她抬上救護車時,她試圖坐起來。

「是誰推的我?」

「沒有人推你,親愛的。」司機說,「吸完氧氣你就會精神起來了。」

簡說話的時候眼睛沒看著我:「我會開著她的車跟在後面。我不能讓她自己去醫院。」

我認為該把那輛綠色的賓士車交給羅傑·阿米斯泰德太太了。凱爾西指著第一道山脊上俯瞰這個城市的新月街。籠罩那條街的煙霧遮蔽了大部分天空。

凱爾西轉向我,他的眼睛周圍因為長時間凝望還殘留著皺紋。「去那邊一定要小心。火勢還在擴大。」

我說我會小心的。「需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用,謝謝。我可以開皮卡去市中心。但首先我想進一步核實一下弗里茨說的話。」

「你不相信他?」

「在一定程度上相信。但是第一輪走訪絕不可能獲得全部的事實。」

他又朝那棟房子走去。斯諾太太站在門口,猶如一個年老色衰的修女在保衛一座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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