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索科洛夫的後記

接到為這本書寫後記的邀請時,我的內心是有些畏懼的。回憶從四面八方湧向腦海,我無法下筆。

我談談食物嗎?這對我父母來說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對我母親,看著裝滿炸雞排、冷盤和各種蛋糕、水果的冰箱,她會感到十分得意。我十一歲的時候節食過一次,這對她的創傷讓我記憶猶新。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她為我準備了我原本習慣吃的三塊炸肉排,我將其中兩塊放回托盤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臉上的神情。「怎麼了?是我做得不好吃了嗎?」她問。她很難理解我不再和過去吃得同樣多了。為了彌補這一點,我的朋友來家裡拜訪,他和我打過招呼後徑直走向冰箱。這讓她很開心。我們的家總是熱情好客,接受每位訪客。

母親和父親對我想嘗試的任何愛好和活動都非常支持,他們熱衷於讓我了解一切——滑雪、旅行、騎馬、滑翔等等。他們覺得他們失去了擁抱青春的機會,不想讓我錯過任何事情。

成長的過程也是一段非常有愛的家庭回憶。我的父母對彼此傾注了全身心的愛,相濡以沫,至死不渝。他們身邊許多朋友開始離婚的時候,我曾問過母親,她和父親是怎樣執手相守這麼多年的。她的回答非常簡單:「人無完人。從我們在比克瑙相遇的第一天起,你的父親就一直照顧我。我知道他不完美;但我也知道他永遠把我放在第一位。」家裡總是充滿了愛,特別是對我來說,他們金婚時互相擁抱、牽手、親吻——我相信這也潛移默化地讓我成為一位不吝嗇表達愛和關心的丈夫和父親。

我的父母都決意認為我應該了解他們都經歷了什麼。電視紀錄片《戰爭中的世界:二戰全史》開播的時候,我十三歲。他們經受不住和我一起觀看,所以每周都會讓我自己看。我記得他們播放集中營實錄鏡頭的時候,我會在其中找我父母的蹤跡。那段鏡頭到現在還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的父親在談到他在集中營里的種種冒險經歷的時候是放鬆的,但只要過猶太節日,他和其他男人圍坐在桌邊,聊起他們的經歷——每個人都很憤慨。然而,母親從來不談當時的任何細節,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她在集中營中病重瀕死,她母親的幻象來到她跟前對她說:「你會好起來的。搬到一片遙遠的土地,生一個兒子。」

我會盡量讓你們了解那些年是如何影響了他們兩個人的。我十六歲時,我父親被迫停業,我從學校放學回家,只看見我們的車被拖走,「拍賣」的牌子正要掛在我家門口。屋裡,母親正在收拾我們所有的家當。她在唱歌。哇,我心裡想,他們失去了所有東西,母親竟然還在唱歌?她讓我坐下,告訴我家裡都發生了什麼。我問她:「你怎麼能做到收拾行李還唱歌呢?」她臉上綻出一個很燦爛的笑說道,如果你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樣子活了好幾年,你就沒什麼應付不來的了。她說:「只要我們還健康地活著,一切都會變成最好的樣子。」

他們還保持一些習慣。我們在街邊散步,母親會彎下腰,從地上摘下一片四葉或五葉草,因為她在集中營的時候,找到一片四葉草交給迷信它能帶來好運的德國士兵,她就能得到額外的例湯和麵包。而對父親來說,情感缺失和敏感的生存本能始終伴隨著他,即使是他妹妹的離世也沒能讓他流下眼淚。我問到他的時候,他說,經過了那麼多年,看過了數不清的人的死亡,失去了雙親和哥哥,他發現他失去了眼淚——就這樣,直到我母親離世。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

最重要的是,我記得家的溫暖,那是一個總是充滿著愛、微笑、親情、食物和父親冷峻又幽默的機智的地方,也是一個很棒的成長環境。我將永遠感激我的父母給了我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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