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正坐在一位老人家的客廳里。我還不太了解他,但是我很快就認識了他的狗,「寶貝兒」和「巴巴」——一隻像一匹小馬那樣大,還有一隻比我的貓還小。謝天謝地,它們很喜歡我,而現在它們睡著了。

我看向一邊,過了片刻。我得告訴他。

「您知道我不是猶太人吧?」

我們見面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老人家坐在我對面的椅子里,不耐煩地卻也友善地輕哼了一聲。他看向別處,雙手握在一起。他蹺著二郎腿,閑著的那隻腳好似在敲打著一段無聲的節拍。他的眼睛望向窗外的空地。

「我知道。」他最後說,微笑著看向我,「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稍稍放鬆了些。所以,或許我正得其所。

「所以,」他說,好像準備要講個笑話,「跟我說說你對猶太人的了解。」

我腦子高速運轉想著要說什麼的時候,七枝燭台的形象躍然而出。

「你認識猶太人嗎?」

我想到一位。「我和一名叫貝拉的女孩一起工作。我想,她是猶太人。」

我本來以為他會面露不屑,但他卻很是熱情。「很好!」他說。

我通過了另一項考驗。

接下來是第一條指示。「對於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你要放棄先入之見。」他停頓一下,好像在想合適的表達,「我不想讓我的故事染上任何個人的情感包袱。」

我不太自然地動了動。「也許會有一點。」

他傾身向前,不太平衡。他一隻手抓住桌子。桌子也不太穩當,高低不平的桌腳撞到地板上。迴響的聲音吵醒了狗,它們都被嚇了一跳。

我吞了吞口水。「我母親的娘家姓是施瓦茨費格。她的家族是德國人。」

他緩和了些。「我們都是來自某個地方的。」他說。

「是的,但我是紐西蘭人。我母親家在紐西蘭已經定居了一個多世紀。」

「移民。」

「對。」

他坐了回去,現在的狀態很鬆弛。「你能寫得多快?」他問。

我反而不知所措。他這到底在問什麼?「嗯,這要看我寫的是什麼。」

「我想讓你快點寫。我時間不多了。」

驚慌。我特意沒帶任何錄音還有寫作材料來見第一面。我受邀來聽他的人生故事,再考慮要不要為之執筆。現在,我只想傾聽。「你有多少時間呢?」我問他。

「只有一點。」

我很迷惑。「你是要很快去別處嗎?」

「是的,」他說,他再次凝望那扇開著的窗戶,「我得去陪吉塔。」

我從未見過吉塔。是她的死亡和拉萊想要陪她的意願促使他講述這個故事。他想要它被記錄下來,這樣,用他的話來說,「它永遠不會再發生」。

第一次見面後,我每星期拜訪拉萊兩到三次。弄清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花了三年的時間。我需要贏得他的信任,這花了很長時間。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在講述的過程中願意深刻地審視自己,而這也是這個故事所需要的。我們成為朋友——不,不僅僅是朋友;讓他恐懼的是他和吉塔可能會被視為與納粹勾結的叛徒,這種負罪感折磨了他五十幾年,而他在漸漸擺脫這種感覺的同時,我們的生活也交織地愈發緊密。我和拉萊坐在廚房餐桌旁,他的部分負擔轉嫁到了我的身上。在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最恐怖的事件之後的六十年,這位親愛的老人家雙手哆嗦,聲音顫抖,眼眶仍舊濕潤。

他講的故事零零碎碎,有時候語速很慢,有時候又很快,很多故事之間並沒有清晰的聯繫。但這沒關係。和他還有他的兩條狗坐在一起,聆聽老人家的故事,雖然這可能對其他不感興趣的人來說就是絮絮叨叨的閑扯,但對我來說,這非常動人。是因為好聽的東歐口音嗎?還是這老人家的個人魅力?是因為這個逐漸在我眼前展開的扭曲的故事本身?這些都是原因,但也絕不止這些。

身為拉萊故事的講述者,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記憶和歷史是如何時而共舞,時而分道的。歷史中的教訓有很多,我不只是要總結歷史中的一個教訓,而是要給人性上一節獨特的課。總體來說,拉萊的記憶是非常清晰和準確的。它們和我調查到的人、日期和地點都十分匹配。這算是一種安慰嗎?這樣可怕的事實曾經就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和這樣的一個人相識相交只會讓人覺得這些事實更加駭人聽聞。對於這個迷人的老頭兒來說,記憶和歷史沒有分別——它們共舞華爾茲,十分合拍。

《奧斯維辛的文身師》講的是兩個普通人的故事,他們生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不僅被剝奪了自由,而且還失去了尊嚴、姓名和身份。這是拉萊對他們為了活著所需要做的事情的記錄和描述。拉萊在世的時候有句座右銘:「如果你早上醒來,那這就是美好的一天。」他葬禮的那天早上,我醒來時就感覺到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好日子,但對拉萊來說卻是。他現在如願和吉塔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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