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布拉迪斯拉發。拉萊走下火車,走進他曾經生活過、幸福過的城市,他過去的三年也本應該在這裡歡度。他在曾經熟知的街區晃蕩。很多地方像轟炸後的廢墟,都不再能認得出了。這裡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他得找個辦法回到克龍帕希,大概400公里的距離:回家的路真長。他徒步走了四天,偶爾搭乘馬車,騎沒有馬鞍的馬或是乘坐拖拉機。需要的時候他會付錢,他也只能這樣做:這裡付一顆鑽石,那裡付一顆祖母綠。最後,他走在自己曾經長大的路上,站在家宅對面。前門的圍籬已經不見了,門前只剩下些彎彎曲曲的欄杆。花圃,母親曾經的驕傲和喜悅,已然雜草叢生,毫無生機。破碎的窗戶上釘著些粗糙的木板。

一位老婦人從對面的房子里走出來,沖著他跺腳。

「你在幹什麼?快滾開!」她揮舞著一隻木勺大聲嚷嚷。

「對不起。只是……我曾住在這裡。」

老婦人盯著他,若有所悟地問:「拉萊?是你嗎?」

「是的,噢,莫爾納太太,是你嗎?你……你看起來……」

「蒼老。我知道。我的上帝,拉萊,真的是你嗎?」

他們擁抱。近乎哽咽著互相詢問彼此的情況,但也幾乎沒聽清對方都在說什麼。最後,他的鄰居從擁抱中抽身出來。

「你在這外面站著幹什麼?進去啊,回家。」

「還有人住在那裡嗎?」

「當然啊,你的妹妹。哦!我的天——她不知道你還活著?」

「我的妹妹!戈爾蒂還活著?」

拉萊跑到街對面,用力敲門。沒人立即應聲,他又敲了一次。他聽到屋裡傳來聲音:「我來了,馬上來。」

戈爾蒂打開門。一看到門口站著她的哥哥,她暈了過去。莫爾納太太跟著他走進屋裡,他抱起妹妹,靠放在沙發上。莫爾納太太倒來一杯水。拉萊憐愛地將戈爾蒂抱在懷裡,等著她睜開眼睛。她醒來時,他遞給她水喝。她抽泣著接過來,顫抖著灑了大半。莫爾納太太悄聲走了出去。拉萊激動著抱著他的妹妹,任由自己的淚水決堤而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下來開口說話,問了一些他十分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

沒有什麼好消息。他離開的幾天後,他的父母就被帶走了。戈爾蒂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在世上。馬克斯離開家加入了游擊隊,和德國人交戰的時候犧牲了。馬克斯的妻子和他們兩個小兒子也被帶走了,她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戈爾蒂能提供的唯一好消息就是她自己還在。她和一個蘇聯人相愛,而且已經結婚了。她現在的姓氏是索科洛夫。她的丈夫正在外出差,幾天過後就會回來。

拉萊緊跟著她走進廚房,看著她準備晚飯,一時一刻都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們吃過後,聊天直到深夜。戈爾蒂很想從拉萊這裡得知過去三年他的情況,而拉萊只說他曾在波蘭的一個集中營里幹活,而現在他回家了。

第二天,他向戈爾蒂和莫爾納太太傾訴了他對吉塔的愛,他堅信她還活著。

「你得找到她。」戈爾蒂說,「你一定要去找她。」

「我不知道從何處找起。」

「嗯,那她的家鄉是哪裡?」莫爾納太太問。

「我不知道。她一直沒告訴我。」

「我不懂了。你已經認識她三年了,她就從來沒跟你講過她的來歷?」

「她不想說。她離開營地的那天本來想告訴我的,但是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只知道她的姓氏:弗曼。」

「好吧,這是個信息,但用處不大。」他的妹妹責備道。

「我聽說大家都開始從集中營回家了。」莫爾納太太說,「他們都先到布拉迪斯拉發。也許她就在那裡。」

「如果我要回到布拉迪斯拉發,那我需要交通工具。」

戈爾蒂笑了。「那你現在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拉萊跑遍全鎮,問了見到的每個有馬、自行車、轎車和卡車的人,他能不能從他們手中買過這些。他們都拒絕了。

他開始感到毫無希望,這時一位老人坐在一匹馬拉著的小車裡朝他過來。拉萊攔在馬的身前,老人只能拉住韁繩停下來。

「我想從你這裡買馬和小車。」他什麼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多少錢?」

拉萊從口袋裡拿出幾枚寶石。「這些都是真貨,值很多錢。」

老人仔細看了看寶石,說:「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任何條件都可以。」

「你得先送我回家。」

過了一會兒,拉萊在他妹妹家門外停下車,驕傲地炫耀著他的新交通工具。

「我沒什麼東西給它吃。」她說道。

他指了指長得很高的野草。「你的前院需要割一割草了。」

那晚,馬就拴在前院,莫爾納太太和戈爾蒂著手為拉萊準備路上需要的吃食。他討厭和她們道別,畢竟他才剛剛到家,但是她們不想讓他留下。

「沒有吉塔的話,你也別回來。」這是戈爾蒂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拉萊爬上馬車後面,馬兒剛開始走的時候差點把他顛下來。他回頭看了看站在家門外的兩個女人,她們挽著彼此的胳膊,笑著,朝他揮手。

拉萊和他的新同伴走了三天三夜,沿途是殘破不堪的道路和夷為平地的城鎮。途中路過的橋被毀了,他們只得涉過溪流。一路上,他們順路捎上了很多人。拉萊省著吃他的口糧。他因為自己家庭的支離破碎感到深深地悲痛。但同時,他又很渴望見到吉塔,這給了他一點信念讓他繼續堅持下去。他必須找到她。他承諾過的。

他最終回到布拉迪斯拉發,片刻不停地徑直去往火車站。「集中營的倖存者都在回家的路上,這是真的嗎?」他問。他被告知這是事實,還拿到了火車時刻表。他不知道吉塔可能會去哪裡——甚至連哪個國家都不知道——他決定只能在這裡等待每一列火車。他想找個落腳的地方,但一個陌生男人牽著一匹馬確實不是受歡迎的房客,所以他睡在車裡,停在他所能找到的空地上,只要馬兒能有草吃,他們就能繼續堅持下去。他經常會想起吉卜賽營的朋友們,還有他們曾講給他的關於他們生活的故事。夏日將盡。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但這絲毫不能影響他。

兩個星期過去了,每列火車到站的時候拉萊都在站台上來回尋找。他在站台上走來走去,走近每一位下車的女人。「你之前在比克瑙嗎?」有幾次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接著問:「那你認識吉塔·弗曼嗎?她之前在第二十九營房。」沒有人認得她。

有一天,站長問他是否在紅十字會那裡登記了吉塔的名字,他們正在登記失蹤者的名字,還有那些已經回來的人的名字,他們正要尋找自己的愛人。他也沒什麼可猶豫的,循著拿到的地址,立刻前往了市中心。

吉塔正和兩個朋友在主路上走著,這時她看見一匹馬拉著一輛很可笑的小車。一名年輕男人隨意地站在車尾。

她走到路中間。

馬兒乖乖停在這位年輕女人的面前,時間彷彿就此靜止。

拉萊從車上爬下來。

吉塔朝他邁了一步。他沒動彈。她又邁了一步。

「你好。」她說。

拉萊雙膝跪倒在地。吉塔轉過身看她的兩個朋友,她們正滿臉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是他嗎?」其中一人喊道。

「是的,」吉塔說,「是他。」

顯而易見的是,拉萊沒有向前走,或者他根本無法動彈,所以吉塔就走向他。她在他身前跪下說:「可能我們離開比克瑙的時候你沒聽到我說,我愛你。」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說。

「我願意。」

「你會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嗎?」

「會的。」

拉萊一把將吉塔抱進懷裡,親吻她。吉塔的一個朋友走過來牽走了馬。吉塔的手摟在拉萊的腰間,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這飽受戰爭蹂躪的城市裡,一對年輕的戀人就這樣一起往前走,融進人群,融入擁擠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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