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個秋天寒冷刺骨。很多人沒能挺過去。拉萊和吉塔抱著他們的一線希望仍在堅持著。吉塔和她營房的夥伴們講了有關蘇軍的傳聞,鼓勵她們要相信她們能夠活著離開奧斯維辛。1945年伊始,氣溫驟降。面對士氣消退,吉塔也很無力。她們是在被遺忘的奧斯維辛–比克瑙里又挨過了一年的俘虜,「加拿大」的保暖外套也不能將徹骨的寒冷和恐懼從她們身上趕出去。運來的人減少了。這對那些為黨衛隊工作的人來說產生了負面影響,尤其是特遣隊。工作量的減少讓他們自己身處被處死的危險之中。至於拉萊,他已經積累了一些儲備,但是他的貨幣供應也大大縮減了。當地人,包括維克多和尤里,已經不再來幹活了。施工已經停止。拉萊得到可靠消息稱抵抗鬥爭中炸毀的兩座焚屍爐不會被修復。這是拉萊記憶之中第一次,離開比克瑙的人比到來的人數更多。吉塔和她的同事輪流處理那些運出營地的囚犯信息,據說他們是要被送去其他集中營。

1月下旬的某一天,地面上的積雪已經很厚了。拉萊被告知萊昂已經「走了」。他和巴雷茨基一起走路的時候,他問他是否知曉他去了哪裡。巴雷茨基不知道,還提醒拉萊他也可能會被送出比克瑙。但是大多數時候,拉萊的行動不受監視。他不需要參加每天早晨和晚上的點名。他希望這能讓他繼續留在比克瑙,但是他不確定吉塔是否也能留下。巴雷茨基依舊陰險地笑。萊昂或許已經死亡的消息讓拉萊內心某處不自知的疼痛再次隱隱發作。

「你看到你的世界是鏡中反射的模樣,而我有另一面鏡子。」拉萊說。

巴雷茨基停下腳步。他看著拉萊,拉萊也盯著他。

「我看我的鏡子。」拉萊說,「我看到的世界會摧毀你們的。」

巴雷茨基笑著說:「那你認為你會活著看到嗎?」

「是的,我會的。」

巴雷茨基把手放在套著槍套的手槍上。「我現在就能打碎你的鏡子。」

「你不會那樣做的。」

「你在外面凍得太久了,文身師。去吧,找個暖和的地方恢複正常一點。」巴雷茨基說完便走開了。

拉萊看著他離開。他知道如果他們要是在黑暗的夜晚里相遇,兩個人平等相對,那麼他才是那個轉身離開的人。結束這個人的生命,拉萊毫不內疚。對此他很有發言權。

1月下旬的某個早上,吉塔在雪地里踉踉蹌蹌地往拉萊的營房跑,而他曾告訴她千萬不要靠近這裡。

「有事發生了。」她喊道。

「什麼意思?」

「黨衛隊,他們表現得很奇怪。他們似乎很恐慌。」

「丹娜呢?」拉萊關切地問道。

「我不知道。」

「找到她然後回到你們的營房,一直待到我來找你們。」

「我想和你在一起。」

拉萊把她從自己身上拉下來,伸直胳膊握住她的雙臂。

「快點,吉塔,去找丹娜然後回到你們的營房。可以的時候我會來找你們的。我要去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新人來了。這可能是一切都要結束的信號。」

她轉過身,不情願地離開拉萊。

他走到行政樓,小心翼翼地進到辦公室,這裡對他來說太過於熟悉,幾年來他都在這裡接受供給和指令。屋裡,一片混亂。黨衛隊正在朝著受驚嚇的辦公人員大吼大叫,她們縮在桌前,黨衛隊把書、卡片和文書掃了一地。一個黨衛隊工作人員從拉萊身旁匆忙而過,她的手上都是文件和賬本。他和她撞了個滿懷,她手上拿的東西撒了一地。

「對不起。來,我來幫你。」他們都彎腰撿文件。

「你還好嗎?」他盡量溫柔地說。

「我想你大概要失業了,文身師。」

「為什麼?現在這是怎麼了?」

她靠近拉萊,小聲說:「我們要清空營地,從明天開始。」

拉萊的心臟怦怦直跳。「你能告訴我什麼?拜託了。」

「蘇聯人,他們很快就會到。」

拉萊從行政樓出來跑去女子營地。第二十九營房大門緊閉。外面沒有看守,拉萊看見女人們擠在裡面。甚至連希爾卡都在這裡。她們聚在他周圍,瑟瑟發抖,一個個都滿臉疑惑。

「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黨衛隊似乎在銷毀記錄。」拉萊說,「其中一個人告訴我蘇聯人正在來的路上。」他沒有講營地明天就要被清空的消息,因為他不想引起更大的恐慌,畢竟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

「那你覺得黨衛隊會拿我們怎麼辦?」丹娜問。

「我不知道。讓我們期盼他們會自己跑掉,讓蘇聯人解放營地吧。我會想辦法問出更多消息的。我會回來告訴你們我知道的事。別離開營房。外面肯定有些喜歡沒事亂開槍的看守。」

他握住丹娜的雙手。「丹娜,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既然現在有機會,我想對你說,你成為吉塔的朋友,我永遠感激。我知道你在她很多次想要放棄的時候幫她撐過去。」

他們擁抱。拉萊親吻她的額頭,然後把她交給吉塔。他轉向希爾卡和伊凡娜,給她們一個緊緊的擁抱。

他對希爾卡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對於這裡發生的一切,你千萬不要心生愧疚。你是無辜的——記住這一點。」

她啜泣著回答:「我做了我必須做的事,我是為了活下來。如果我不這樣做,會有其他人也要落在那禽獸的手裡。」

「你救了我的命,希爾卡,我永遠都會記得的。」

他又轉身對著吉塔。

「什麼也別說。」她說,「你一個字都不許說。」

「吉塔……」

「不要。你什麼都不要對我說,除非你明天來見我。那是我最想從你這裡聽到的消息。」

拉萊看著這些年輕的女人,意識到自己沒什麼要說的了。她們被帶到這個營地的時候都是女孩子,而現在——她們中還沒有人到二十一歲——她們卻已經是破碎的、受傷的年輕女人。他知道她們永遠都不會成為她們原本成為的樣子。她們的未來已經脫離了原來的軌道,再也無法回歸到之前的軌跡。她們曾經憧憬的一切,作為女兒、姐妹、妻子、母親、工人、旅人和愛人,都被她們見證和忍受的遭遇所玷污。

他離開她們去找巴雷茨基,還要打聽一下第二天會怎麼樣。到處到找不到軍官。拉萊拖著步伐走回他的營房,匈牙利男人們看上去憂心忡忡。他告訴他們他知道的事,但這也帶不來什麼寬慰。

晚上,黨衛隊軍官挨個進到女子營地的每個營房,在每個女孩的衣服背後都畫了一道鮮紅的斜線。女人們再一次被標記,等待著前面不可知的命運。吉塔、丹娜、希爾卡和伊凡娜看到她們幾個的標記沒什麼差別,都鬆了口氣。無論明天將要發生什麼,她們都一起面對——一起活著或一起死去。

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拉萊才輾轉入睡。他被一場喧囂的騷動吵醒。過了片刻,吵鬧聲才讓他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羅姆人被帶走那晚的記憶再一次湧上心頭。新的恐怖又是什麼呢?步槍射擊的聲音完全震醒了他。他匆忙穿上鞋子,在肩膀上蓋了條毛毯,小心翼翼地走出門。成千上萬名女囚犯被趕進隊伍。場面明顯很混亂,好像看守和囚犯都不清楚這是在做什麼。黨衛隊並沒注意到拉萊在隊伍里匆匆穿梭,女人們因寒冷和對未來的恐懼而抱成一團。雪依舊在下。逃跑是不可能的。拉萊看到一隻狗咬住一個女人的腿,她倒在地上。一位朋友正要彎腰幫她站起來,但拽著狗的黨衛隊軍官掏出手槍打死了那個摔倒的女人。

拉萊趕快往前走,繼續在隊伍里找著,絕望地找著。最後他看到了她。吉塔和她的朋友們正被推向大門,她們相互攙扶依偎,但他沒看到希爾卡,在人群中也沒找到她。他又重新看向吉塔。她低著頭。拉萊從她肩膀的動作能看出來她在抽泣。最終她還是哭了,我卻無法安慰她。丹娜看到了他。她拉著吉塔走到隊伍外面,給她指著拉萊的方向。吉塔終於抬起頭看到了他。他們四目相對,她的雙眼淚水模糊,滿是懇求,而他的充滿悲傷。拉萊緊盯著吉塔,沒注意到黨衛隊正在靠近。他沒辦法從指著他的槍下逃脫,槍口頂著他的臉,他被迫跪倒在地。吉塔和丹娜尖叫著想要擠過女子隊伍回去卻無濟於事。她們隨著攢動的人流被推擠到門外。拉萊掙扎著站起來,鮮血從臉上流淌下來,右眼上方有個很大的傷口。他心急如焚,不顧一切地擠進移動的人群,在一排一排心慌不安的女人里尋找吉塔。靠近大門口的時候,他又看到了她——只有一臂的距離。一個警衛站到他面前,用槍口頂在拉萊胸前。

「吉塔!」他尖叫道。

拉萊感到天旋地轉。他抬頭看著天空,天剛剛亮,卻看起來愈加黑暗。在吼叫的警衛和狂叫的警犬的聲音中,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弗曼。我叫吉塔·弗曼!」

警衛站在那裡紋絲不動,拉萊屈膝跪在地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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