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漫長又炎熱的夏日裡,拉萊不是和吉塔在一起,就是在想著吉塔。他們的工作量並沒有減少。恰恰相反,每周都有成千上萬的匈牙利猶太人抵達奧斯維辛和比克瑙。結果就是,男子營地和女子營地都爆發了騷動。拉萊弄清楚了這是為什麼。一個人胳膊上的號碼越大,他就越得不到其他人的尊重。每次一大批其他國籍的人到的時候,隨之而來的都是地盤的爭奪。吉塔跟他講了女子營地的情況。斯洛伐克女孩是待得最久的,她們努力爭取到了小筆的額外收入,匈牙利女孩對此感到無法接受,而這又讓斯洛伐克女孩對她們很不滿。吉塔和她的朋友們覺得從她們所經歷的事情中倖存下來是應該得到一些回報的。比如說,她們從「加拿大」獲得了休閑裝,而不用穿給她們準備的藍白條紋睡衣。所以她們也沒準備分享。騷動爆發的時候,黨衛隊不會偏袒任何一方;所有參與的人都會受到相同且毫無憐憫的懲罰:減掉她們稀少的口糧。她們可能會受到鞭打,有時就挨槍托或手杖捅一下,還有些時候,她們會被毒打,其他囚犯還會被迫在一旁觀看。

吉塔和丹娜從不參與任何爭鬥。吉塔在行政樓里的工作,她和看似受到保護的希爾卡之間的友誼,當然還有她文身師男朋友的來訪,都給她招來一些小嫉妒,這已經足夠讓她心煩的了。

拉萊也基本上受不到營地紛爭的影響。他和萊昂一起工作,身邊只有少數其他囚犯和黨衛隊士兵。上千名快要餓死的人在工作、爭鬥、活著和死去的泥潭中掙扎,拉萊則遠離這個漩渦。和羅姆人住在一起也給他帶來一絲安全感和歸屬感。他意識到自己當前的生活狀態比絕大多數人所處的境遇要舒適得多。他必須工作的時候就去工作,只要空閑下來他都會和吉塔在一起,和羅姆孩子們一起玩,和他們的父母聊天——大多數都是年輕的男人,也有年長的女人。他們關心每個人,不僅僅出於血親的考慮,這點讓他很欣賞。他和年長的男人們相處得一般,他們大多時候就是坐在一旁,不參與孩子們、年輕人或是年長女人們的活動。他看著他們的時候總能想起自己的父親。

一天深夜,拉萊被大聲叫嚷的黨衛隊、狂吠亂叫的狗、尖叫的女人和孩子吵醒。他拉開門向外看,看見營房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被押出樓棟。他看著最後一個女人緊抱著一個嬰兒,被粗魯地推入夜色。他跟著他們走到外面,十分震驚地站在那裡,因為他周圍所有的吉卜賽營地都被清空了。成千上萬的人被塞進停在旁邊的卡車裡。大院里燈火通明,幾十個黨衛隊士兵帶著他們的狗驅趕著人群,但凡誰沒馬上按照指令做,就會被開槍打死。「上車!」

拉萊攔住一個路過的他認識的軍官。「你們要把他們帶去哪兒?」他問。

「你想加入他們嗎,文身師?」那人回答,然後繼續往前走。

拉萊被黑暗吞沒,掃視著走動的人群。他看見娜德雅就朝她跑過去。「娜德雅。」他懇求道,「別走。」

她擠出一個看起來很勇敢的微笑:「拉萊,我別無選擇。我的族人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再見了,我的朋友,過去很……」在她說完之前就被一名軍官推走了。

拉萊獃獃地站在那裡,一直看著最後一個人也被裝上卡車。卡車駛離後,他慢慢走回到格外寂靜的營房。他回到床上,卻再也無法入睡。

早上,新運來的囚犯到了。心煩意亂的拉萊和萊昂一起拚命地工作。

門格勒掃視著沉默無聲的隊伍,慢慢走向文身站。他的到來讓萊昂雙手發抖。拉萊看了他一眼試著讓他安心。但那個閹割他的混蛋只離他幾步遠。門格勒停下來看著他們工作。偶爾他會仔細盯著一個文身看,這讓拉萊和萊昂更加不安。他臉上始終掛著那致命又陰險的笑容。他想要和拉萊有眼神接觸,但拉萊始終低垂著眼,絕不高過他正在文的手臂。

「文身師,文身師。」門格勒斜靠在桌子邊上說,「沒準今天我就會帶你走。」他歪著頭滿臉好奇,看起來很享受拉萊的局促不安。他找完樂子就緩步走開了。

不知道什麼東西輕輕飄到拉萊頭頂上,他抬頭往上看。燃盡的灰塵正從附近的焚屍爐向外噴涌。他不禁渾身顫抖,文身針也掉落在地。萊昂想要穩住他。

「拉萊,那是什麼?你怎麼了?」

拉萊想要尖叫,但聲音被哽咽卡在咽喉處,所以他嗚咽著說:「你們這幫混蛋,他媽的混蛋!」

萊昂抓住拉萊的胳膊,試著讓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門格勒看向他們這邊,就又往回走了過來。拉萊看起來憤怒至極。他失控了。娜德雅。他拚命試著按捺住自己的情緒。這時,門格勒走到他面前。他感覺自己簡直要嘔吐出來。

門格勒的呼吸拂過他的臉。「這裡的一切都還順利嗎?」

「是的,醫生先生,一切都很好。」萊昂顫抖著回答道。

萊昂彎下腰撿起拉萊的文身針。

「就是摔斷了根針。我們會修好它然後馬上繼續工作。」萊昂接著說。

「但你看起來不太好啊,文身師。你想讓我幫你看看嗎?」門格勒問。

「我很好,就是斷了根針。」拉萊咳嗽著說。他還是低著頭,轉過身準備繼續幹活。

「文身師!」門格勒大吼道。

拉萊轉過來對著門格勒,咬緊牙關卻依然低著頭。門格勒從槍套里掏出手槍,隨意地拿在身邊擺弄。

「你剛剛轉過身去對著我,我本可以開槍打死你。」他舉起槍指著拉萊的額頭,「看著我。我現在可以打死你。你覺得這主意怎麼樣?」

拉萊抬起頭,目光盯著門格勒的前額,沒看他的眼睛。「是的,醫生先生。我很抱歉,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醫生先生。」他低聲說。

「回去幹活吧。你已經落下了進度。」門格勒厲聲說,便再一次走開了。拉萊看著萊昂,指著落滿他們周圍的灰燼。

「他們昨晚清空了吉卜賽營。」

萊昂把文身針遞給拉萊,然後自己回去幹活,一言不發。拉萊抬頭看,想尋找可以照耀他周身的太陽。但是它被灰燼和煙霧所遮擋。

那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營房,現在這裡住滿了他和萊昂之前文過號碼的人。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不想交朋友。今晚不想。永遠都不想。他只想默默地待在自己的營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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