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吉塔和拉萊在行政樓後面他們的小天地偷得片刻清閑。「你放棄信仰了嗎?」吉塔問道,說話間向後傾靠在拉萊的胸前。她選擇這個時刻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她想親耳聽到而不是看到他的回答。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他撫摸著她的後腦勺說。

「因為我覺得你已經放棄了。」她說,「這讓我很難過。」

「那這麼說,你顯然還有信仰?」

「是我先問的。」

「是的,我想我放棄了。」

「什麼時候?」

「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我跟你講過發生了什麼,我看到了什麼。一個仁慈的上帝怎麼能放任不管,我不知道。自那晚起,沒發生任何能改變我這個想法的事。一切都恰恰相反。」

「你總要相信些什麼。」

「我相信。我相信你和我,我們會離開這裡,還會在一起生活,我們可以……」

「我知道,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們想。」她嘆了口氣,「噢,拉萊,但願如此。」

拉萊轉過她的身子面朝自己。

「我不會因為自己身為一個猶太人就這樣被定義。」他說,「我不會否認,但首先我是一個人,一個愛你的人。」

「如果我想保留信仰呢?如果它對我來說依然很重要?」

「我對此沒有發言權。」

「你有的。」

他們陷入了令人局促的沉默。他看著她,她的目光低垂。

「你堅持你的信仰沒有問題。」拉萊輕聲說,「事實上,如果它對你來說很重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會鼓勵你堅持。我們離開這裡後,我會鼓勵你去踐行信仰,我們的孩子出生後,他們可以遵循自己母親的信仰。這樣你還滿意嗎?」

「孩子?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生養孩子。我覺得這裡已經把我毀了。」

「等我們離開這裡,我會把你養胖,我們會有孩子的,他們會很漂亮,他們會長得像媽媽。」

「謝謝,親愛的。你讓我願意去相信真的會有一個未來。」

「這就很好。這意味著你會告訴我你姓什麼,從哪裡來嗎?」

「還不到時候。我跟你說過,等到我們離開這裡的那天我會告訴你。請別再問我了。」

和吉塔分別後,拉萊找到萊昂和幾個第七營房的朋友。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他打算盡情地和朋友們享受陽光。他們坐在一個營房的牆邊,聊天內容也很日常。警笛聲響起,拉萊和他們道別,走回自己的營房。他靠近樓棟的時候感到一絲不對勁。羅姆孩子們站在附近,卻沒有跑過來迎接他,他走過的時候他們反而退到一邊。他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並沒回應。他打開房間門的時候突然明白了原因。他的床上擺滿了原本藏在床墊底下的寶石和貨幣。兩個黨衛隊軍官正等在那裡。

「想要解釋一下嗎,文身師?」

拉萊說不出話來。

其中一個從拉萊的手上搶過他的包,把工具和墨水瓶都倒在地板上。然後他們把財寶放進包里。手槍上膛,他們指著拉萊,比畫著讓他走動起來。拉萊走出吉卜賽營地,孩子們躲在一旁,而他也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這段路了。

拉萊站在霍斯特克面前,包里的東西散放在他的桌上。

霍斯特克拿起寶石和珠寶,一件一件地仔細看。「你從哪裡得到這些的?」他問道,並沒抬頭看他。

「犯人們給我的。」

「哪些犯人?」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霍斯特克抬頭看拉萊,目光如劍。「你不知道是誰給了你這些?」

「是的,我不知道。」

「你覺得我能相信?」

「是的,先生。他們拿給我,但我不問他們的名字。」

霍斯特克一拳猛擊在桌上,震得寶石碰在一起叮噹作響。

「文身師,這讓我非常生氣。你工作做得不錯。但現在我必須要找別人去替你做了。」他轉向押送他的軍官說:「帶他去第十一營房,到了那兒,他會很快想起那些名字的。」

拉萊被趕進一輛卡車。兩個黨衛隊軍官分別坐在他兩邊,每個人都端著把手槍緊緊抵在他肋骨上。四公里的車程里,拉萊在心中默默地與吉塔和他們勾勒的未來告別。他閉上眼睛,默念家裡每個人的名字。他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清楚地記起兄弟姐妹的模樣了。他能清楚地記起母親的樣子。但是和母親告別,這要如何開口?她給了他呼吸,教他如何生活?他無法和她說再見。父親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時,拉萊喘不過氣來。而這讓一個軍官把手槍頂得更深了些。上一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他在流淚。他不想記憶中的父親是這般形象,所以他在腦海中尋找他的另一副形象,出現的是他的父親和心愛的馬匹一起工作時的景象。他經常親切地和它們說話,這和他對孩子們的方式形成鮮明的對比。拉萊的哥哥馬克斯更年長也更聰明。他默默對他說,他希望自己沒有讓他失望,他試著想像如果馬克斯身處自己的位置會如何做。拉萊想到妹妹戈爾蒂的時候痛苦萬分,無法承受。

卡車突然停下來,拉萊倒在旁邊的軍官身上。

他被安置在第十一營房的一個小房間里。第十和十一營房是臭名昭著的懲罰區。這些僻靜的酷刑房間後面是「黑牆」——處決牆。拉萊猜測自己經受嚴刑拷打之後會被帶到那裡。

他在牢房裡坐了兩天,唯一的光亮從門底的裂縫中鑽進來。他聽著別人的哭聲和慘叫聲,重溫自己和吉塔度過的每一刻。

第三天,門開了,傾灑進來的陽光讓拉萊一時目眩。一個大塊頭的男人擋在門口,遞給他一碗液體。拉萊接過來。他的眼睛適應了陽光,他認出了這個男人。

「雅各布,是你嗎?」

雅各布進到牢房裡,低矮的天花板讓他只能哈著腰。

「文身師,你怎麼在這裡?」雅各布明顯很震驚。

拉萊掙扎著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我經常想,你怎麼樣了。」他說。

「就像你預測的那樣,他們給我安排了份工作。」

「所以你是看守?」

「不僅僅是個看守,我的朋友。」雅各布的聲音很嚴肅,「坐下快吃吧,我會告訴你我在這裡做什麼,還有你面臨的是什麼。」

拉萊滿心擔憂地坐下來,看著雅各布遞給他的食物。稀薄、髒兮兮的肉湯,裡面只有一片土豆。拉萊餓了很久,他已經沒有了任何食慾。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善意,」雅各布說,「我剛到這裡的那一晚本會餓死的,是你餵了我吃的。」

「嗯,你比大多數人需要更多食物。」

「我聽說了你走私食物的事。是真的嗎?」

「沒錯,這就是我在這裡的原因。在『加拿大』工作的犯人們偷著把寶石和錢帶給我,我用它們從村民那裡買食物和藥品,然後分發給大家。我想是我遺漏了什麼人,他們告發了我。」

「你不知道是誰?」

「你知道?」

「不,那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從你這裡問出名字——試圖計畫逃跑和組織抵抗的犯人的名字,當然,還有給你提供金錢和珠寶的犯人名字。」

拉萊看向別處,開始思考雅各布說的這些罪行的嚴重程度。

「像你一樣,文身師,我做的是我必須做的,為了活下來。」

拉萊點頭。

「我會打到你告訴我這些名字。我是個殺手,拉萊。」

拉萊搖了搖頭,嘀咕著他所知道的所有髒話。

「我沒有選擇。」

拉萊五味雜陳。已經死去的囚犯的名字從他腦海掠過。他能告訴雅各布那些名字嗎?不。他們最終會查清楚的,那時我還會再回到這裡。

「問題是,」雅各布說,「我不能讓你告訴我任何一個名字。」

拉萊一臉疑惑地盯著他。

「你之前對我很好,我會裝作打得很狠,但在你告訴我名字之前我會殺了你。我想儘可能地少沾染些無辜人的鮮血。」雅各布解釋說。

「噢,雅各布。我從沒想過這會是他們安排給你的工作。我很抱歉。」

「如果為了救十個猶太人,我必須殺死一個,我會做的。」

拉萊伸手拍拍這個大塊頭的肩膀。「做你該做的就好。」

「說意第緒語。」雅各布說,接著轉身走開,「我覺得這裡的黨衛隊都不認得你,也不知道你會講德語。」

「好,那就說意第緒語。」

「我晚些再過來。」

房間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拉萊思考著自己的命運。他可以不說出任何名字。現在的問題是誰來殺死他,是無聊至極、對著快涼了的晚餐的黨衛隊軍官,還是為了救其他人而進行這場合理謀殺的雅各布。他心下逐漸感到平靜,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想知道會有人告訴吉塔他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她餘生都無從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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