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拉萊躺在他的床上,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樂的時刻。

吉塔躺在自己的床上,蜷縮在熟睡的丹娜身邊,她睜大眼睛盯著黑暗,重溫她和拉萊共處的時刻:他的吻,來自她身體的渴望,渴望他繼續,更進一步。她的腦海里上演著下一次相聚,這讓她臉頰發熱。

在一張寬敞的四柱床上,施瓦茨休伯和希爾卡躺在彼此的懷裡。他的雙手撫摸著她的身體,而她雙目無光,毫無反應。她已經麻木了。

奧斯維辛的私人餐廳里,霍斯獨自坐在一張優雅的餐桌前。精緻的瓷器上盛放著精美的食物。他開了瓶1932年的拉圖倒進水晶高腳杯里。他輕晃酒杯,細嗅濃香,品嘗這杯紅酒。他絕不會讓工作壓力和緊繃的神經影響生活里該享受的奢侈。

喝醉酒的巴雷茨基跌撞進奧斯維辛軍營里他的房間。他踢上門,踉踉蹌蹌跌到他的床上。他費力地摘下套著手槍的帶子,把它掛在床邊。巴雷茨基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他發現頭頂的燈還在亮著,閃著的光刺進他的眼睛。他試著起身,但沒做到。他手臂僵硬地四下摸索著,終於找到他的武器,他把槍從槍套里拽了出來,扣動扳機,第二槍射中了始終亮著的燈泡。他的槍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巴雷茨基也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拉萊在辦公室從貝拉那裡接過供給和指令的時候沖吉塔眨了眨眼。但當他看到吉塔身邊坐著的希爾卡時,他的笑容消失了。她低著頭,再一次沒跟他打招呼。這種狀況持續太久了。他決定逼著吉塔告訴他希爾卡出了什麼事。一出門他就遇到了巴雷茨基,他還沒醒酒,氣沖沖的。

「快點兒。車在等著拉我們去奧斯維辛呢。」

拉萊跟著他走到卡車跟前。巴雷茨基爬進駕駛室關上了門。拉萊知道這是讓他去後面坐,他就爬了上去。一路顛簸,他就這樣忍到了奧斯維辛。

到了奧斯維辛,巴雷茨基告訴拉萊他要去躺一會兒,讓他自己去第十營房。他一到地方,就被前面的黨衛隊軍官帶去了營地的後方。拉萊注意到這裡的構造和比克瑙的營房不太一樣。

轉過牆角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圍住一部分後院的鐵絲柵欄。然後他發現圍起來的區域里有些動靜。他拖著步子往前走,看到柵欄後的景象就震驚地呆立在原地:有幾十個女孩子,一絲不掛——很多躺在那裡,有些坐著,還有些站著,但幾乎沒人動彈。拉萊茫然不知所措,他看著一個警衛走進這片圈出來的地方,在女孩子中間走來走去,拎起她們的左胳膊找一個號碼,而這個號碼有可能正是出自拉萊之手。警衛找到了想要的女孩子,就把她從人群中拖了出去。拉萊看著女孩子們的臉。空洞。無聲。他注意到有幾個正傾靠在鐵絲網上。這裡的鐵絲網不同於奧斯維辛和比克瑙的,這個沒通電。她們連自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你是誰?」他身後響起一句問話。

拉萊轉過身。一個黨衛隊軍官從後門出來。拉萊慢慢拿起他的包。

「文身師。」

「那你站在外面是做什麼?進來。」

他走進一個大房間,朝一張桌子走過去,一兩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淡淡地跟他打了招呼。這裡的囚犯看起來不像人。更像是被木偶操縱者遺棄的木偶。他靠近坐在桌子後面的護士,舉起他的包。

「文身師。」

她厭惡地看著拉萊,哼了一聲,隨即起身帶路。他跟在她身後。她帶拉萊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進了一個大房間。大約有50個年輕的女孩子站成一排。靜默無聲。這個房間聞起來有一股酸味。在隊伍的前面,門格勒正在檢查其中一個女孩子,他粗魯地張開她的嘴,緊捏她的屁股,然後是她的胸脯。眼淚從她的臉上滑下來。他檢查完畢,揮揮手讓她去左邊。不合格。另一個女孩被推搡到了她空出來的地方。

護士把拉萊帶到門格勒面前,他暫停了檢查。

「你遲到了。」門格勒得意地笑著說,顯然很享受拉萊的不安。他指著站在他左邊的一小群女孩。

「這些是我要留下的。給她們文號碼。」

拉萊準備走開。

「早晚有一天,文身師,我會把你帶來的。」

拉萊轉過頭看,就是那樣。那繃緊的嘴唇讓他的微笑看上去令人作嘔。寒意再次蔓延拉萊整個身體。他雙手顫抖。拉萊加快腳步,匆匆走向那張小桌子,另一名護士坐在那裡,已經準備好了身份證件。她給拉萊騰地方讓他做準備。拉萊盡量控制不讓自己顫抖,排放好他的工具和墨水瓶。他朝門格勒看過去,他面前是另一個擔驚受怕的女孩,他的手在她的髮絲中滑過,而後又摸了摸她的胸脯。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拉萊聽到門格勒對她說。

拉萊看著女孩驚恐萬狀,渾身戰慄。

「好了,好了。你是安全的,這裡是醫院。我們會照顧好這裡的人。」

門格勒轉身對近處的一個護士說:「給這個年輕漂亮的小東西找塊毛毯。」

他又回身對這個女孩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女孩被送來拉萊這裡。拉萊低著頭,協助他的護士給他看號碼,他準備開始自己的工作。

工作完成之後,拉萊離開了這棟樓,又看了看被柵欄圍住的區域。那裡空無一人。他屈膝跪倒在地開始乾嘔。他肚子空空的什麼都吐不出來,他身體里還能流動的就只有眼淚。

那天晚上,吉塔回到營房,聽說新來了幾個人。已經住在這兒很久的人看著新來的都很不滿。她們不想跟新來的講等待著她們的是怎樣的恐怖,也不想跟她們分享限量的供給。

「吉塔。是你嗎,吉塔?」一個虛弱的聲音叫了出來。

吉塔靠近這群女人,她們大多數看起來年齡都比較大。年紀大的女人在比克瑙很少見,畢竟這裡需要年輕人來幹活。一個女人走上前來,伸出她的雙手。「吉塔,是我,你的鄰居希爾達·戈德斯坦。」

吉塔盯著看,突然意識到她是她以前在家鄉托普拉河畔弗拉諾夫時候的鄰居,她比吉塔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加蒼白消瘦了。

回憶向吉塔襲來,過去的氣味、感知和瞬間:熟悉的門口、雞湯的鮮香、廚房水槽旁開裂的肥皂、溫暖夏夜裡的歡聲笑語和母親的懷抱。

「戈德斯坦夫人……」吉塔走近,緊緊抓住那女人的手,「他們把你也抓來了。」

女人點點頭:「大概在一星期前他們把我們都帶走了。我和其他人分開了,我被丟上了火車。」

吉塔好像抓住了一點希望:「那我的父母和姐妹跟你一起嗎?」

「沒有,他們幾個月前就被帶走了。你父母和你的姐妹。你的兄弟們已經離家很久了,聽你母親說他們參加了抵抗運動。」

「那你知道他們被帶去哪兒了嗎?」

戈德斯坦夫人低下頭:「對不起,我們聽說他們……他們……」

吉塔癱倒在地,丹娜和伊凡娜趕快跑到她身邊,坐在地上擁抱她。戈德斯坦夫人站在原地,還在不停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丹娜和伊凡娜都哭成一團,抱著已經哭乾眼淚的吉塔,不住地安慰著她。走了。現在再也沒有任何回憶了。她感到身體里有種可怖的空虛。她轉向她的朋友們,話裡帶著遲疑和心碎問道:「我或許是可以哭的吧,你們覺得呢?就一會兒?」

「你想讓我們陪你一起禱告嗎?」丹娜問。

「不,就幾滴眼淚。這些殺人犯只能從我這裡得到這些。」

伊凡娜和丹娜用袖子擦了擦她們臉上的眼淚,而無聲的淚水也從吉塔的臉上滑落。她們輪流擦掉眼淚。吉塔感到一股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她站起身擁抱戈德斯坦夫人。她能感受到來自身邊目睹了她這一悲傷時刻的人們讚許的目光。她們默默看著,每個人都將要走進自己的絕望黑暗之地,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經變得多麼面目全非。慢慢地,這兩伙女人——住了很久的和新來的——融在了一起。

晚飯過後,吉塔和戈德斯坦夫人坐在一起,聽她講家裡面最近發生的事:一個個家庭是怎樣慢慢被拆得分崩離析的。故事就這樣發展到了集中營。她們不知道的是,她們已經成為死亡流水線上的產品。但她們知道,人是回不來的。只有少數人背井離鄉,期盼在鄰國能尋找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吉塔很清楚,戈德斯坦夫人如果變成了這裡的勞動力,那她是活不長的。她比自己年長太多——身心已經破碎不堪了。

第二天早上,吉塔去找她的卡波幫忙。她會讓拉萊盡量滿足卡波的一切要求,只為了讓戈德斯坦夫人免於苦役,白天能待在營房裡。她建議讓戈德斯坦夫人每晚倒便桶,這個活兒通常是卡波每天指派她認為在背後說她壞話的人去做的。卡波的開價是一枚鑽石戒指。她聽信了拉萊有珠寶箱的傳聞。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拉萊每天都要去奧斯維辛。五個焚屍爐都在滿負荷工作,但還是有一大批囚犯需要文身。他在奧斯維辛的行政樓領取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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