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43年5月

拉萊和萊昂每天的生活仍然受到從歐洲各地運送來的人所支配。春去夏來,一切都沒有停止的跡象。

今天,這兩個人正在給一長隊的女囚犯文號碼。不遠處是黨衛隊挑選人的地方。他們兩個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注意那邊。對著伸過來的胳膊和小紙條,他們做他們的工作,一個又一個。這些囚犯異乎尋常地安靜,也許是因為她們感覺到了空氣中瀰漫的邪惡。拉萊突然聽到有人吹口哨。這個旋律很熟悉,可能是歌劇中的一段。口哨聲越來越近,拉萊向那個方向瞟了一眼。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走過來。拉萊低下頭,試圖繼續保持他工作的節奏。別看臉。他拿起紙,文號碼,就像他之前上千次做過的那樣。

口哨聲停了。醫生此時就站在拉萊身邊,周身散發出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他傾身向前,檢查拉萊的工作,抓過拉萊文了一半的胳膊來看。他一定覺得很滿意,因為他很快就繼續往前走了,就像來的時候那麼迅速,邊走邊瞎吹另一個旋律。拉萊抬頭看萊昂,他臉色蒼白。巴雷茨基也突然出現在他們旁邊。

「你覺得我們的新大夫怎麼樣?」

「他也沒自我介紹吧。」拉萊喃喃說。

巴雷茨基笑著說:「相信我,你是絕對不想認識這位大夫的。我是害怕他的。這傢伙是個變態。」

「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門格勒,約瑟夫·門格勒醫生 。你應該記住這個名字,文身師。」

「他在挑選那邊做什麼了?」

「醫生先生跟大家說他會經常來參加挑選,因為他正在尋找特殊的病人。」

「我覺得生病可不是他的標準。」

巴雷茨基笑彎了腰說:「文身師,你有的時候還是很好笑的。」

拉萊回去繼續工作。不久之後他聽到口哨聲在他身後響起,這聲音所帶來的不寒而慄的震驚擊穿了拉萊的身體,他手一滑,刺傷了正在文號碼的年輕女人。她大叫了一聲。拉萊擦去順著胳膊滲出的鮮血。門格勒走得更近了些。

「有什麼問題嗎,文身師?你是文身師,是不是?」門格勒問道。

他的聲音讓拉萊脊背發涼。

「先生,我是說,是的,先生……我是文身師,醫生先生。」拉萊結結巴巴地回答。

門格勒正站在他身邊盯著他,他的眼睛像煤炭一樣漆黑,沒有一絲憐憫。他臉上浮現出一個奇怪的笑。然後走開了。

巴雷茨基靠過來,狠狠捶了一下拉萊的胳膊。「今天不容易啊,文身師?或許你想休息一下去打掃廁所?」

那天晚上,拉萊想用水坑裡的水洗掉襯衫上幹了的血跡。痕迹淡了一些,但是他隨後決定留下這個污點,它會是一個很好的提醒,提醒這一天他遇到了門格勒。雖然是醫生,但拉萊懷疑他造成的痛苦會比緩解的更多,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威脅,拉萊並不願意去細想。是的,這是一個必須留下的污點,提醒拉萊,他的生活中出現了新的危險。他必須時刻警惕這個靈魂冷冽更甚於冰冷手術刀的男人。

第二天,拉萊和萊昂再次出現在奧斯維辛給女犯們文身。吹口哨的醫生也在場。他站在女孩子的隊伍前面,輕輕擺手決定著她們的命運:右邊,左邊,右邊,右邊,左邊,左邊。拉萊從決策的過程中看不出任何邏輯。她們都正當華年,也很健康。拉萊看到門格勒正看著他,門格勒知道拉萊也在看著自己。拉萊移不開目光,他看著門格勒用他的大手抓住下一個女孩的臉,上下前後扭過來扭過去,然後張開她的嘴。他伸手就是一巴掌,把她推到左邊去。不合格。拉萊盯著他。門格勒叫來黨衛隊軍官,跟他說了幾句話。軍官盯著拉萊,朝他的方向走過來。媽的。

「你想怎樣?」他問出來的語氣比他實際上顯得更自信。

「閉嘴,文身師。」黨衛隊軍官對萊昂說:「放下你的東西,跟我來。」

「等一下——你不能帶走他。你沒看到還有這麼多人等著文號碼呢嗎?」拉萊問,他現在站在他小助手的立場上感到很害怕。

「那你最好繼續干你的活兒,不然你就熬夜吧,文身師。醫生先生可不會喜歡那樣的。」

「放了他,求你了。讓我們繼續幹活兒吧。如果我做了什麼惹醫生先生不高興了,我很抱歉。」拉萊說。

那個軍官提著槍指著拉萊問:「你也想一起走嗎,文身師?」

萊昂說:「我跟他走。沒事的,拉萊。我會儘快回來的。」

「對不起,萊昂。」拉萊不敢看他的朋友。

「沒關係。我會沒事的。快回去幹活。」

萊昂就這樣被帶走了。

那天晚上,拉萊十分不安,獨自跋涉,耷拉著頭走回比克瑙。和周圍格格不入的一縷顏色引起了拉萊的注意。一朵花,一朵獨自盛開的花在微風中輕舞。血紅色的花瓣包裹著墨黑的花心。他想找找是否還有,但是沒找到。儘管如此,這是一朵花。他又在想下一次送花給他在意的人是什麼時候了。吉塔和他母親的樣子浮現在他眼前,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她們的樣子慢慢消散,無法碰觸。悲傷席捲而來,似乎要淹沒吞噬他。她們兩個人有可能相見嗎?年輕的會向年長的學習嗎?母親會像我一樣歡迎和愛護吉塔嗎?

他在他母親身上學會和施展調情的藝術。雖然他很確定母親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但他知道;他知道他在做什麼;他了解到什麼對她起作用,什麼沒作用,他也很快學會了男人和女人之間什麼行為恰當,什麼不恰當。他懷疑所有年輕男人都在他們母親那裡得到啟蒙,儘管拉萊經常覺得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拉萊曾經和幾個朋友提過這個問題,他們的反應都很震驚,聲稱他們沒做過這樣的事情。當他進一步問他們,是不是能更經常從母親而不是父親手裡僥倖逃脫免於受罰,他們都承認那些行為可以被解釋成調情——他們之前以為他們有辦法應付母親是因為母親比父親更容易相處。拉萊很確切地知道他都在做什麼。

拉萊和他母親的情感關係塑造了他和女孩們和女人們的相處方式。他對所有女人都感興趣,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情感上的。拉萊喜歡和她們說話;他喜歡讓她們感覺到她們自己很不錯。對他來說,所有女人都是美麗的,他相信告訴她們這一點並沒有什麼害處。他的母親和姐姐潛移默化地教育他,什麼才是一個女人從一個男人身上想要得到的東西,迄今為止,他這一輩子都在努力做到不辜負這些教導。「細心點,拉萊,記住小的細節,大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他聽到耳畔傳來母親甜美的聲音。

他躬身輕輕摘下這朵小花。明天他要想個辦法把它送給吉塔。拉萊回到他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將這朵珍貴的花放在他的床邊,之後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今夜無夢。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花朵上的花瓣散落開來,蜷縮在黑色花心的周圍。這個地方剩下的,果然只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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