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幾天之內,拉萊就成了一名榮譽羅姆人 。他住的營房現在已經正式成為「吉卜賽營」。每次他回到這裡的時候,年輕的男孩和女孩都會跟他問好,圍在他身邊纏著他一起玩,或者從他的包里翻吃的。他們知道拉萊有辦法得到食物,拉萊也會跟他們分享一些。但拉萊解釋說,他會儘可能給大人們和最需要的那些人提供食物。很多成年男人每天都要來問問拉萊是否得知關於他們命運的任何消息。拉萊保證,如果他聽到任何風聲,都會告訴他們的。拉萊建議他們盡量接受現狀,也勸他們最好要為孩子們提供一些教育,即便是僅僅給他們講講關於他們家鄉、家族和文化的故事。

拉萊很高興地見到他們採納了這個建議,老婦人們肩負起了教師的責任。他在她們之中見到了從前不曾出現過的微閃的希望之光。當然,拉萊每次回來都會打斷當下正在進行的授課。有時拉萊和他們坐在一起,傾聽、學習這個和自己出身完全不同的民族和文化。拉萊經常提問,老婦人們也很樂意解答,同時也進一步教導孩子們,因為他提問的時候,孩子們的興趣似乎更高。拉萊和家人們定居在一個地方度過一生,羅姆人的游牧生活令他心馳神往。拉萊舒適的生活,對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明確,他受的教育和生活經歷,跟這些現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曾四處遊歷、歷經掙扎的人相比顯得很平凡,好像一眼可以看到盡頭。拉萊經常會留意到一個女人,只有她自己。她似乎沒有孩子,沒有家人,沒有人跟她有關係,也沒有人關心她。很多時候,她只是另一位孩子眾多的母親的幫手。雖然拉萊已經了解羅姆人看起來都會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但她看起來也有五十多歲了。

一天晚上,他們兩個幫著哄孩子們睡覺,之後拉萊跟著她走到外面。

「謝謝你今晚來幫忙。」他先開口說。

她微微一笑,接著坐在一堆磚頭上休息。「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哄別的孩子上床睡覺了。我閉著眼睛都能做到。」

拉萊坐在她身邊。「我相信。但是這裡似乎沒有你的家人吧?」

她搖了搖頭,面帶悲傷。「我的丈夫和兒子都死於斑疹傷寒。現在只剩下我自己。我叫娜德雅。」

「對不起,娜德雅。我想聽你聊聊他們。我叫拉萊。」

那天晚上,拉萊和娜德雅聊到深夜。拉萊一直在說,娜德雅似乎更願意傾聽。拉萊跟她講斯洛伐克的家人和他對吉塔的愛。他了解到她其實只有四十一歲。她的兒子三年前離世的時候剛剛六歲,那之後兩天,孩子的父親也走了。拉萊向娜德雅詢問意見的時候,拉萊發覺她的回答跟他母親會給出的很相似。是這種感覺吸引著他靠近她嗎?讓他萌生要保護她的念頭,就像保護吉塔那樣。他發現自己內心湧出一股濃烈的思鄉之情,不斷拖拽著他。他按捺不住自己對未來的恐懼。他一直不敢去想關於他的家庭和他們的安全,不想讓自己被可怕的想法吞噬,但這卻也消耗著他的心神。如果他幫不到他們,那他會盡全力幫助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幾天後,他回到營房的時候,一個蹣跚學步的小男孩朝他走過來。拉萊一把把他抱進懷裡。小男孩的體重和氣味讓他想起了一年多之前跟他道別的小侄子。拉萊壓抑住了情感,把孩子放下來,馬上回到屋裡。這是第一次沒有孩子跟著他,有種氣氛告訴他們不要來打擾他。

拉萊躺在床上,回想起他和家人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形,還有他去布拉格之前在火車站的送別。他的母親幫他收拾好行李箱。她抹眼淚的間隙,就會不斷拿出他放進去的衣服,再放進一些書,因為它們代表著「家的舒適,提醒著他無論最後在哪裡都要記得家」。

拉萊上火車之前,他們站在站台上,他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淚水。他曾想過家裡其他人都會含淚送別,但從沒想過他父親也會這樣,這可是他堅強、可靠的父親啊!從車窗向外看,他看見他的哥哥和姐姐攙扶著父親離開。他的母親跟著車廂跑直到站台盡頭,伸出雙臂拚命想要抓住他的小兒子。他的兩個小侄子渾然不知他們的世界已經變了,天真地在旁邊跑來跑去,追著火車玩兒。

拉萊緊抓著他的行李箱,裡面只有幾件衣服和他允許母親放進去的幾本書,他頭靠著車窗抽泣。他之前沉浸在家人的離情別緒之中,無法抽身安放他自己的心碎之情。

回過神來,拉萊自責讓這回憶之中的情境再一次吞噬他,他站起來走到外面,跟孩子們追來趕去,讓他們抓住他,爬到他身上。可以掛在文身師身上,還要樹做什麼?那天晚上,拉萊跟一群男人坐在外面。他們分享跟家人一起生活的回憶和故事,陶醉在他們文化之間的差異和相似之處當中。那天拉萊的興緻很高,他說:「你們知道的,在另外一種生活里,我可能跟你們完全沒有交集。如果見到你們朝我走過來,我大概會轉身跑開,或者穿過馬路去對面。」

拉萊說完這話之後出現了幾分鐘的沉默。然後一個男人說道:「嘿,文身師,在另外一種生活里,我們也不會跟你產生什麼交集。我們可能會先走過馬路。」

他們哈哈大笑。一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告訴他們安靜點——他們會吵醒孩子們,那樣會有麻煩的。男人們適時地收斂便回屋休息了。拉萊多待了一會兒。他還沒累到想睡覺。他感覺到了娜德雅的氣息,轉身便看到她站在門口。

「一起?」他說。

娜德雅坐在他身邊,盯著夜色。他仔細研究她的臉部輪廓。她很漂亮。她棕色如瀑的頭髮從肩膀上垂下來,隨著微風在她臉龐周圍輕輕飄動。她時不時把它們別到耳後。這個姿勢對他來說太熟悉了,他的母親整天、每天都會做,總有不聽話的頭髮從她梳好的圓髮髻中逃出來,或者從她的頭巾底下跑出來。娜德雅說話時的聲音是他聽過的最安靜的。她不是在耳語——這就是她的聲音。拉萊最後終於明白她聲音中的什麼特質讓他感到悲傷。它沒有感情。不管是講述她和家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還是這裡的悲慘經歷,她的語氣都沒有任何變化。

「你的名字有什麼含義?」他問。

「希望。它的意思是希望。」娜德雅站起來。「晚安。」她說。

拉萊回過神來回應她之前,她就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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