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德軍席捲了沿途所有城市、城鎮和村莊,清空了裡面所有的猶太人。法國、比利時、南斯拉夫、義大利、摩拉維亞、希臘和挪威的猶太人也步了早已被捕的來自德國、奧地利、波蘭和斯洛伐克的囚犯的後塵。拉萊和萊昂因此十分忙碌,不分晝夜。他們在奧斯維辛給那些不幸被「醫療隊」選中的人文身。那些被指派去幹活的人被運到比克瑙。這樣拉萊和萊昂就節省了步行往返八公里的工夫。但新來的犯人太多,拉萊就沒有辦法去拿在「加拿大」工作的女孩偷運出來的「贓物」。他每天帶著維克多帶給他的吃的回到住處。有時等待文身的隊伍變短了,如果時間正好,拉萊就會請求去趟廁所,這樣他就可以去趟「加拿大」。他床墊下的寶石、珠寶和貨幣也日漸增多。

夜幕降臨,等待文號碼的人仍舊排成一列,都是為了活下去,哪怕時間不長。拉萊機械地工作,接過紙條,拿過胳膊,文號碼。「走吧。」「下一位。」他知道他很累,但接下來那人的胳膊也太重了,他只能放下它。一位體型很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對著拉萊的是整片胸部、粗壯的脖子和粗壯的四肢。

「我快餓死了。」男人低聲說。

接著拉萊做了件他從沒做過的事。「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雅各布。」

拉萊開始給雅各布文號碼。結束的時候他看了看周圍,發現看守他們的黨衛隊都很累,也沒太花精力盯著四周都發生著什麼。拉萊將雅各布引到他身後,站在泛光燈照不到的陰影里。

「在這兒等我結束。」

拉萊和萊昂文好最後一名囚犯的號碼,收好他們的工具和桌子。拉萊揮手告別萊昂,對他又一次錯過了晚餐感到萬分抱歉,答應他明天早上給他帶一些藏起來的吃的。或者,已經是今天早上了?雅各布還藏在那裡,拉萊拖延一會兒確保所有黨衛隊都已經走開了。最後,附近一個人都沒有。他又迅速瞥了一眼塔樓,保證沒有人在向他們這裡看。他讓雅各布跟著他迅速走回自己的房間。拉萊關上他們身後的門,雅各布坐在拉萊的床上。拉萊抬起凹下去床墊的一角,拿出一些麵包和香腸。他把這些遞給這個男人,雅各布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去。

他吃過之後,拉萊問:「你來自哪兒?」

「美國。」

「你怎麼淪落到這裡了?」

「我來波蘭看望我的家人,就被困在這兒了——我離不開——然後我們被集中起來,就到了這裡。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們在哪裡。我們被分開了。」

「但是你住在美國?」

「是的。」

「呸,真倒霉。」

「你叫什麼?」雅各布問。

「我叫拉萊。他們叫我『文身師』,像我一樣,你會在這裡活得不錯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

「你的體格。這些德國人是有史以來最殘忍的混蛋,但是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們很懂得一個道理,就是讓合適的人做適合的工作,我相信他們會給你安排的。」

「安排什麼樣的工作?」

「我不知道。你要等等看。你知道你被安排住在哪裡嗎?」

「第七營房。」

「啊,我很熟悉。來吧,你得偷偷溜回去。幾個小時後要點名,那時候你最好出現在那兒。」

兩天後是星期天。拉萊已經連續工作五個星期天了,他特別想念吉塔。他今天走進大院尋找吉塔的時候,陽光照在他身上很溫暖。當他繞過一個營房的一角時,他被歡呼聲和掌聲嚇了一跳。這種聲音在集中營里可是前所未聞的。拉萊擠過人群走到中間。那裡有一個舞台,周圍圍滿了囚犯和黨衛隊,雅各布正在表演。

三個男人遞給他一大塊木板。他接過來就扔掉了。囚犯們爭搶著避開以免被砸到。另一個囚犯遞給他一根巨大的金屬棒,雅各布伸手就把它從中間彎了彎。這場表演持續了很久,大家給雅各布拿越來越重的東西,讓他展示他的力氣。

突然人群一片靜默。黨衛隊護送著霍斯特克正朝這邊走過來。雅各布繼續他的表演,沒意識到這個新觀眾的到來。霍斯特克看著他舉起一塊鋼板越過頭頂,然後折彎它。他看夠了,就朝身邊的黨衛隊點了點頭。黨衛隊朝雅各布走過去。他們沒準備碰他,但是提著他們的槍指著方向讓雅各布跟他們走。

人群逐漸散去,拉萊看到了吉塔。他朝她和她的朋友們衝過去。她們看見他的時候,有一兩個女孩子咯咯地笑。在這個死亡營中,這聲音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但是拉萊很喜歡。吉塔面露喜色。拉萊拉著她的胳膊,帶她到了行政樓後面他們兩個常去的地方。地面太冷沒法坐下,吉塔就靠在牆上,抬臉傾向太陽。

「閉上眼睛。」拉萊說。

「為什麼?」

「讓你閉你就閉上吧。相信我。」

吉塔閉上她的眼睛。

「閉上眼睛,張開嘴。」

吉塔照做了。拉萊從他的包里拿出一塊巧克力。他把它放在她的嘴唇上,讓她感受它的質感,然後慢慢放進她的嘴裡。她用舌頭舔舐著它。拉萊又把它拿出來放到唇邊。現在巧克力已經被舔濕了,他把它輕輕擦在她的嘴唇上,她高興地舔掉了嘴上的巧克力。他再把巧克力放進她嘴裡的時候,她咬了下來,吃了一大塊,然後睜大眼睛。她回味著口中的香甜說:「為什麼你喂的巧克力味道就這麼棒?」

「我不知道。沒人餵過我。」

吉塔拿過拉萊手裡的巧克力,掰下一小塊。

「閉上眼睛,張開嘴。」

同樣的劇情再次上演。吉塔把最後一點巧克力塗到拉萊嘴唇上,然後她輕輕地吻了他,舔走了巧克力。他睜開眼,看見吉塔雙眼緊閉。他把她拉到懷裡,他們熱烈地吻著。最後吉塔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擦了擦拉萊臉上的眼淚。

「你的包里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她開玩笑地問道。

拉萊輕哼了一聲,然後笑著說:「一枚鑽石戒指。或者你更喜歡祖母綠?」

「哦,那我要鑽石,謝謝你。」她配合著他說。

拉萊在他的包里仔細翻了翻,拿出一枚精緻的銀戒指,上面鑲嵌了一顆鑽石。他把戒指遞給她,說道:「這是你的了。」

吉塔盯著這枚戒指,眼神無法挪開,陽光照在鑽石上光彩熠熠。「你從哪兒弄到手的?」

「在『加拿大』工作的女孩子們幫我找到珠寶和錢。一直以來我就是用這些來買食物和葯給你和其他人。來,拿著。」

吉塔伸出手,想要試戴那枚戒指,但她還是縮回手。「不,你留著吧。好好利用它。」

「好吧。」拉萊正要把它放回包里。

「等一下。讓我再看一眼。」

他把戒指夾在兩隻手指之間,向這邊轉轉,再那邊轉轉。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東西。好了,現在拿走它吧。」

「這是我見過第二美麗的東西。」拉萊看著吉塔說。她臉一紅轉去了另一邊。

「如果你還有剩下的巧克力,我想再要一點。」

拉萊遞給她一小塊。她掰了一塊放進嘴裡,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兒。她把剩下的包起來放進袖子里卷了起來。

「走吧。」拉萊說,「我送你回女孩子們那裡,這樣你們就能分享了。」

吉塔朝拉萊的臉伸過手去,愛撫他的臉頰。「謝謝你。」

她的靠近讓拉萊神情恍惚差點沒站穩。

吉塔牽著他的手開始往前走。拉萊在後面跟著。他們進到主院的時候,拉萊看見了巴雷茨基。他和吉塔鬆開了手。他向她遞了遞眼色,她只需要知道這些。跟她分離卻一句話都不能說,而且他不確定他們下次相見會是何時,這讓他很痛苦。他朝正在瞪著他的巴雷茨基走過去。

「我一直在找你。」巴雷茨基說,「我們要去奧斯維辛幹活。」

在去往奧斯維辛的路上,拉萊和巴雷茨基沒聊工作的細節,星期天還要工作一定算是幾個人接受的懲罰。幾個看守他們的黨衛隊士兵向巴雷茨基問好,他卻沒理他們。巴雷茨基今天很奇怪。通常他是那個話比較多的人,但是今天他看起來很緊張。拉萊看到前面有三個背靠背坐在地上的囚犯,彼此支撐著,顯然已經累得力不能支了。囚犯們抬頭看了看拉萊和巴雷茨基,但卻一動不動。巴雷茨基停都沒停就從背後拽過槍,向他們再三射擊。

拉萊嚇得僵在那裡,他的眼睛直視著地上的死人。最後,他收回眼光看向走遠的巴雷茨基,拉萊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毫無理由攻擊無辜的人——黑暗中跨坐在便池木板上。他來到比克瑙第一個晚上的情景在他眼前快速閃過。巴雷茨基離他越來越遠,拉萊害怕他會將怒氣發泄到自己身上,所以趕緊趕上他,但還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知道巴雷茨基知道他在後面跟著。再一次,他們到了奧斯維辛的大門口,拉萊抬頭看看上面鍛刻的字:勞動使人自由。他默默詛咒,不管上帝能不能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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