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天早上如約而至。拉萊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忙趕到外面。太陽當空。大家都去哪兒了?鳥兒呢?它們怎麼不唱歌了?

「今天是星期天啊!」他自言自語道。他在周圍轉了轉,發現附近警戒塔上的槍正指著他。

「噢,該死!」他趕快跑回他的營房,這時槍聲也劃破了黎明的靜謐。警衛似乎就是想嚇嚇他。拉萊知道今天是囚犯們「睡覺」的一天,或至少不會離開他們的營房,直到飢餓難耐才會去拿黑咖啡和一片陳麵包來果腹。警衛又朝樓里開了幾槍,這純粹是為了高興。

拉萊回到了他的小房間,來回踱步,演練他和她相見的開場白。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他試了試這句,隨即就覺得不行。他很確定的是,她現在的光頭和那件曾被人穿過的寬大衣服是不會讓她覺得漂亮的。不過,他也不會完全不考慮這麼說。但也許最好的方式就是簡簡單單的——你叫什麼名字?——然後接著聊下去。

拉萊按捺著自己激動的心情待在屋裡,直到他開始聽到外面的聲響,這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如此熟悉,營地正在蘇醒。警報聲先是驚醒了囚犯們。然後那些宿醉又缺覺的黨衛隊士兵們脾氣暴躁地開始吼命令。盛早餐的大缸一路叮噹作響,最後到達每個營房。送早餐的囚犯們拖著他們不堪重負的身體往前走,每時每刻他們都在變得更加虛弱,而缸在變得愈發沉重。

拉萊走到他的早餐點,跟其他有資格獲得額外口糧的人站在一起。跟往常一樣,大家點頭致意,抬起眼睛,偶爾笑一笑。大家從不交談。他吃了一半麵包,把剩下的塞進袖子里,折了一個袖口以免它掉出來。如果可以的話,他就把麵包給她。如果不行,他就給萊昂。

他看著今天沒工作的囚犯們和其他營房的朋友們混在一起,又散成一小群一小群,坐下享受著夏日的陽光。夏日將盡,秋天已經不遠了。他準備去大院找她,卻突然意識到他的包不見了。我的命根啊。他出門都是一直帶著它的,而且今天早上還在。我的腦子呢?他跑回營房,再次出現的時候板著臉,手裡拿著包——身負使命的人。

拉萊在他的獄友們中走過,和他認識的第七營房的人聊天,彷彿時間就這樣過了很久。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尋找她的身影。他正和萊昂說話,突然脖子後的絨毛直立,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他轉過身。她在那裡。

她正和另外三個女孩聊天,注意到他已經看見她了,就停了下來。拉萊朝那群女孩走過去,她的朋友們退後幾步,和這位陌生人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她們聽說過拉萊。她被獨自留在那兒站著。

他走近她,再次凝視她的眼睛。她的朋友們在後面小聲地咯咯笑。她笑了。這是一個略帶靦腆的微笑。拉萊幾乎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把麵包和信遞給她。在信里,他告訴她,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無法自拔。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想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他身後有人說:「吉塔。」

他還沒能做什麼或說什麼之前,吉塔的朋友們就衝過來把她拉走,邊走邊低聲地問東問西。

那晚,拉萊躺在他的床上,不斷重複著她的名字。「吉塔。吉塔。多麼美的名字。」

女子營的第二十九營房裡,吉塔和她的朋友丹娜和伊凡娜蜷坐在一起。泛光燈的光束從木牆上的裂縫中透進來,吉塔在緊張地讀拉萊的信。

「你還要看多少遍?」丹娜問。

「噢,我不知道,直到我能記牢每一個字。」吉塔回答。

「那會是什麼時候?」

「大概兩個小時前。」吉塔咯咯地笑。丹娜給了她的朋友一個緊緊的擁抱。

第二天早上,吉塔和丹娜是最後離開她們的營房的兩個人。她們挽著胳膊,一路聊著天,沒在意身邊的環境。她們營房外的黨衛隊士兵突然就用槍柄打了吉塔。兩個女孩跌到地上。吉塔痛苦地大叫。他抬了抬槍,示意她們站起來。她們站起來,眉眼低垂。

他厭惡地看著她們吼道:「別讓我再看見你們笑。」他從槍套里掏出手槍用力抵在吉塔的太陽穴上。他對另一個軍官說:「今天不給她們放飯。」

他走開以後,她們的卡波走上前猛然打了她們兩巴掌。「別忘了你們這是在哪兒。」然後她也走開了。吉塔側著頭靠在丹娜的肩膀上。

「我跟你說過拉萊下個星期天要找我說話,是不是?」

星期天。囚犯們獨自或是一小撮地四散坐在院子里。有些人靠坐在樓邊,他們太虛弱了,多動一步都覺得很累。只有幾個黨衛隊士兵走來走去,聊天,抽煙,也不理這些囚犯。吉塔和她的朋友們四處走動,面無表情,滿臉茫然。只有吉塔在低聲說話,四處張望。

拉萊看到吉塔和她的朋友們,微笑地看著她憂慮的表情。每次她快看到他的時候,他都側身躲在其他囚犯身後。他慢慢朝她走過去。丹娜最先注意到他,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拉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徑直走過去,沒停下腳步,拉著吉塔的手繼續往前走。她的朋友們咯咯低笑,互相挽著,拉萊悄悄地帶著吉塔走到行政大樓背後,確認了附近塔樓的看守比較放鬆,沒朝他們這邊看。

他靠著牆壁向下蹲,拉著吉塔和他一起。從那裡他們可以看見周圍柵欄外面的森林。拉萊眼中除了吉塔別無其他,而她卻盯著地面。

「你好……」他試探地說。

「你好。」她回答道。

「我希望我沒嚇到你。」

「我們安全嗎?」她瞟了一眼附近的警戒塔。

「可能不安全,但我不能只是僅僅看到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像正常人一樣跟你說說話。」

「但是我們不安全——」

「永遠都不會安全的。跟我說話。我想聽你的聲音。我想了解你的一切。現在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吉塔。這是個漂亮的名字。」

「你想聽我說什麼?」

拉萊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問什麼。他最後選擇了問些最日常的。「怎麼樣……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道:「哦,你知道怎麼樣。起床,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吻別了爸爸媽媽,然後去趕公交車上班。工作。」

「好吧,好吧,對不起,我問了個蠢問題。」

他們並排坐著卻沒看彼此。拉萊靜聽著吉塔的呼吸聲。她的拇指輕敲著大腿。最後,她說:「那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哦,你知道的。起床,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他們看向對方,低聲笑起來。吉塔輕推拉萊。他們的手不經意地碰在一起。

「如果我們聊不了我們的生活,那就告訴我關於你的事吧。」拉萊說。

「沒什麼好說的。」

拉萊吃了一驚問:「肯定有啊。你姓什麼?」

她盯著拉萊,搖搖頭說:「我只是一個號碼。你應該知道的。還是你給我的。」

「不錯,但那只是在這裡。我想知道在外面你是誰?」

「外面不再存在了。只有這裡。」

拉萊站起來盯著她。「我叫路德維希·艾森伯格,大家都叫我拉萊。我來自斯洛伐克克龍帕希。我家裡有母親、父親、哥哥,還有姐姐。」他說到這停下了,「現在該你了。」

吉塔抬頭緊盯著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是波蘭比克瑙的4562號囚犯。」

對話就這樣陷入了不安的靜默。他看著她和她低垂的眼睛。她正在糾結說什麼,不說什麼。

拉萊重新坐下,這次坐到她的對面。他伸出手想要牽她的手,但又縮了回來。「我本不想讓你難過的,但是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在我們離開這兒之前,你告訴我你是誰,來自哪裡。」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好的,我一定。」

「好了,我現在很開心。他們安排你在『加拿大』工作?」

吉塔點點頭。

「那裡還好嗎?」

「還可以。但那些德國人就是把所有囚犯們的東西都堆在一起。腐爛的食物和衣服混在一起。還有那些發了霉的——我太討厭黴菌了,臭死了。」

「你沒在外面工作,我就很高興了。我跟一些男人聊天時了解的,他們村子裡的一些女孩子也在『加拿大』工作。他們告訴我她們經常能找到珠寶和錢。」

「我聽說過。但我好像只能找到發霉的麵包。」

「你會很小心的,是不是?千萬別做傻事,要時刻盯著黨衛隊士兵。」

「我已經吸取教訓了,相信我。」

警笛聲響起。

「你最好快回到你的營房。」拉萊說,「下次我會給你帶些吃的。」

「你有吃的?」

「我能得到額外的。我會帶給你的。下星期天見。」

拉萊站起來,朝吉塔伸出手。她接受了。他拉她起身,握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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