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們走去奧斯維辛,這一路巴雷茨基似乎心情都很愉快,接二連三地問了拉萊很多問題。「你多大了?」「你之前是做什麼的,我是說,你被帶到這裡之前?」

大多數時候拉萊也都問回去,他發現巴雷茨基喜歡聊自己。拉萊得知他只比自己小一歲,但這也是他們之間僅有的一點相似之處。他聊到女孩子的時候就像一個青少年。拉萊覺得在這個問題上,他會讓巴雷茨基有所改變,就開始告訴巴雷茨基他和女孩子相處時的成功方法,怎樣尊重她們,她們都在意什麼。

「你給女孩送過花嗎?」拉萊問。

「沒有,我為什麼要送花?」

「因為她們喜歡送花給她們的男士。如果那些花是你自己摘的就更好了。」

「好吧,我不會那樣做的。我會被嘲笑的。」

「誰嘲笑你?」

「我的朋友們。」

「你說的是其他男人?」

「嗯,是的——他們會覺得我是個娘炮。」

「你覺得收到花的女孩會想些什麼?」

「她想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得意地笑笑,拉了拉褲襠,「我只想從她們那裡得到這個,這也是她們想從我這裡要的。這些我都懂。」

拉萊朝前走。巴雷茨基趕忙趕上去。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

「你真的想聽我的回答嗎?」

「是啊。」

拉萊轉向巴雷茨基。「你有姐妹嗎?」

「有啊,」巴雷茨基說,「兩個。」

「你希望其他男人對待你姐妹的時候跟你對女孩的方式是一樣的嗎?」

「誰敢這麼對我妹妹,我會殺了他們,」巴雷茨基從槍套掏出他的手槍,朝天開了幾槍,「我會殺了他們。」

拉萊後退幾步。槍聲還在他們周圍迴響。巴雷茨基大口喘著氣,他的臉氣得發紅,他的眼神很陰沉。

拉萊舉起雙手。「我知道了。就是有些事需要想想。」

「我不想聊這個了。」

拉萊才知道巴雷茨基不是德國人,而是出生在羅馬尼亞,靠近斯洛伐克邊境的一個小鎮上,離拉萊的家鄉克龍帕希只有幾百公里。他離家出走到了柏林,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團,而後加入黨衛隊。他恨他的父親,因為他經常狠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他還是很擔心他的姐妹,一個妹妹,一個姐姐,她們都住在家裡。

那天晚上他們走回比克瑙的路上,拉萊低聲說:「我接受你的建議,筆和紙,如果你覺得合適的話。她的號碼是4562。」

晚飯後,拉萊悄悄溜到第七營房。卡波瞪眼盯著他,但什麼也沒說。

拉萊和他這裡的朋友們分享了他晚上的額外口糧,只有一些麵包皮。這些男人們互相聊著,交換他們各自得到的消息。他們之中信仰宗教的人像往常一樣邀請拉萊參加晚禱。拉萊禮貌地拒絕了,他們也禮貌地接受了。這是日常慣例。

拉萊獨自睡在他的小單間里,一睜眼就看到巴雷茨基站在他面前。他進門之前沒敲門——他之前從來都不這樣——但是這次有所不同。

「她在第二十九營房。」他遞給拉萊一支鉛筆和一些紙,「拿著,給她寫信,我保證她能拿到。」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巴雷茨基的表情就是答案。你覺得呢?

「一個小時後我回來,把信帶去給她。」

「兩個小時吧。」

拉萊提筆準備給4562號囚犯寫信,但開頭就讓他感到十分苦惱。要怎麼開場?我要怎麼稱呼她?最終他決定還是簡單一點:「你好,我是拉萊。」巴雷茨基回來的時候,拉萊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只有幾句話。他告訴她他來自斯洛伐克的克龍帕希,他的年齡,家裡的人員構成,他相信他們是安全的。他請她下星期天早上到行政大樓附近。他解釋說,他也會盡量到那裡,如果他沒出現,那應該是工作的緣故,因為他的工作不像其他人一樣有時間規律。

巴雷茨基拿過這封信,在拉萊面前讀了一遍。

「這些就是所有你想說的話?」

「其他更多的我想見面再聊。」

巴雷茨基在拉萊的床邊坐下,傾身靠過來誇口說如果他是拉萊,他會寫些什麼,會做什麼,換句話說,他不知道到了這周末他是不是還活著。拉萊謝謝他的意見,但還是想碰碰運氣。

「好吧。我會把這封所謂的信送到她手裡的,再給她筆和紙讓她寫回信。我會告訴她明天早上我來拿回信——給她一整晚的時間來想想她喜不喜歡你。」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沖拉萊得意地笑了笑。

我這是做了什麼?他讓4562號囚犯處在了一個充滿危險的境地。他是受保護的。但她不是。但是他仍然想要,也需要冒這個險。

第二天,拉萊和萊昂一直工作到晚上。巴雷茨基始終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巡邏,也就是經常在排著隊的囚犯身上施展自己的權威,他看不上誰的時候就把步槍當警棍使。他臉上也一如既往地掛著陰險的暗笑。他大搖大擺地在囚犯隊伍里走來走去,自鳴得意,興緻很高。拉萊和萊昂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才走過來,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遞給拉萊。

「哦,文身師。」他說,「她沒說什麼。我覺得你應該找別人來當女朋友。」

拉萊伸手去拿紙條的時候,巴雷茨基開玩笑地又拿開了。好吧,既然你想玩。拉萊轉身就走開了。巴雷茨基追上拉萊,把紙條給了他。拉萊稍稍點了點頭,以示他僅有的感謝。他把紙條放進包里,走向吃晚餐的地方,目送萊昂回他的營房,心想他可能又會錯過他的晚餐。

拉萊到餐廳的時候已經沒剩什麼食物了。吃過之後,他把幾片麵包塞進袖子里,內心咒罵他原來的蘇軍制服現在換成了一件沒有口袋的像睡衣的衣服。一進到第七營房,跟往常一樣,他聽到了此起彼伏的輕聲問候。他解釋說他這次只有不多的口糧,可能只夠萊昂和另外兩個人,他承諾明天會盡量拿更多。他這次只待了一小會兒就趕緊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藏在他工具包中的那張紙條引著他馬上回去看。

他跳坐到床上,把紙條緊貼在胸口,想像4562號囚犯給他寫信時的情景,他太渴望收到她的消息。最後,他打開了它。

「親愛的拉萊。」這是開頭。和他一樣,這位女士也只寫了短短几行。她也來自斯洛伐克。她3月以前就到了奧斯維辛,在這裡的時間比拉萊更長。她在一個叫「加拿大」的倉庫里工作,囚犯們在那裡整理受害者們被沒收的財物。她星期天會去大院里找他。拉萊重新讀了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他從包里掏出一支鉛筆,然後用粗體潦草地在信背面寫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第二天早上,巴雷茨基護送拉萊一個人去奧斯維辛。新運到的人不多,正好可以讓萊昂休息一天。巴雷茨基開始打趣拉萊,說起那張紙條,還說他一定是離開女人堆太久了。拉萊並沒理睬他的取笑,轉而問他最近讀沒讀過什麼好書。

「書?我不讀書。」巴雷茨基嘟噥。

「你應該讀。」

「為什麼?書有什麼好的?」

「你能從中學到很多,如果你能引用書里的話或者誦詩,女孩子們會很喜歡。」

「我不需要引用。我有這身制服,就足夠追女孩了。她們喜歡這身制服。我有個女朋友,你知道的。」巴雷茨基吹噓道。

拉萊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很不錯。她喜歡你的制服?」

「是啊。她還會穿上,走來走去,揮手致敬——想像自己是他媽的希特勒。」他邊說邊笑,讓人不寒而慄。他還模仿她的樣子,趾高氣揚地往前走,伸出手喊:「希特勒萬歲!希特勒萬歲!」

「她喜歡你的制服並不意味著她喜歡你。」拉萊脫口而出。

巴雷茨基停下腳步。

拉萊對自己沒過腦子就說出口的話感到很後悔。他放慢腳步,想著是不是要走回去跟他道歉。不,他還是繼續走,靜觀其變。閉上眼睛,他抬起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一步一步,等著,想著可能會聽到槍聲。他聽到身後有跑步的聲音。然後一隻胳膊猛然拉住他的袖子。「你就是這麼覺得的,文身師?她喜歡我僅僅因為我的制服?」

拉萊鬆了一口氣,轉身面對他開口:「我怎麼知道她喜歡什麼?要不你跟我說說其他關於她的事?」

拉萊不想繼續這個對話,但是他剛剛躲過一顆子彈,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去。事實證明巴雷茨基對他的「女朋友」知之甚少,主要是因為他從來沒問過她。這個問題太重要,拉萊無法避之不談。但在了解之前,他就給了巴雷茨基一些建議,告訴他該如何對待女人。拉萊在腦海里告訴自己快閉嘴。身邊這個怪物能不能尊重一個女孩,自己關心這個幹什麼?事實上,拉萊希望巴雷茨基不要活著離開這裡,這樣他就不會再跟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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