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42年6月

拉萊慢慢醒過來,面帶微笑想要繼續這個美夢。留下來,留下來,讓我在夢裡再多待一會兒,求你了……

拉萊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尤其喜歡見女人。他覺得女人無論什麼年紀,什麼樣貌,怎麼穿衣打扮都是漂亮的。他每天最高興的時刻莫過於路過他單位的女性專櫃。他會和坐在櫃檯後面工作的女人們調情,無論她們年輕與否。

拉萊聽到百貨公司的大門開了。他抬起頭看到一個女人急匆匆走了進來。在她身後,兩個斯洛伐克士兵站在門口,沒跟著她進來。拉萊急忙走到她跟前,對她笑了笑,讓她安心。「沒事的。」他說,「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她接過他遞來的手,跟著他走向一個擺滿華麗香水瓶的櫃檯。他看來看去,最後選了其中一瓶朝她遞過去。她俏皮地側了側脖子。拉萊輕輕地朝她脖子一側噴了香水,然後是另一側。她轉頭的時候,他們目光交匯。拉萊又朝她伸出的兩隻手腕噴了噴。她把一隻手腕湊到鼻子前面,閉上眼睛,細嗅香氛。而後她又將這隻手腕伸向拉萊。拉萊一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拉向自己,一邊傾身向前,吸入這香水和青春的混合芳香,心醉神迷。

「是的。這就是你的專屬味道。」拉萊說。

「那我要了。」

拉萊把瓶子遞給等在一旁的售貨員,她拿過去開始包裝。

「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嗎?」拉萊說。

面孔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嬉笑著的年輕女人們在他身邊跳舞,他感到很幸福,盡情地享受著生活的歡愉。拉萊挽著他在女性專櫃遇到的年輕女士的手臂。他的夢似乎向前快進了一段。拉萊和那位女士走進一家裝修精緻的餐廳,幾盞壁燈將環境烘托得很朦朧。每張桌子上搖曳的燭光映襯著厚重的提花桌布,也將昂貴珠寶的炫目色彩折射到牆壁上。角落裡傳來優美的弦樂四重奏,讓銀質餐具在精美瓷器上划動的聲響柔和了許多。門口的禮賓熱情地迎接他們,順手接過拉萊同伴的外套,然後將他們引向桌子。他們剛坐下,餐廳領班就向拉萊介紹了一瓶葡萄酒。拉萊的視線未曾離開他的同伴,看也沒看就點點頭。領班開瓶為兩位斟上酒。拉萊和女士憑感覺摸到他們的杯子。他們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舉起酒杯,輕抿一口。拉萊的夢再次快進。他就快要清醒了。不,此時他正在衣櫃前挪步,挑選一套西裝和一件襯衫,找領帶搭配衣服,拿起又放下,直到找到他覺得最適合的那一條,熟練地繫上。他蹬進擦亮的鞋子。從床頭櫃拿起鑰匙和錢包放進口袋裡,然後欠身,把那一縷睡亂的頭髮從床伴的臉上撥到臉旁,輕輕吻了吻她的前額。她動了動然後沖他微微一笑。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今晚……」

外面的槍聲讓拉萊猛然清醒。他的室友們從他身邊擠過去找危險的源頭。那位女士溫暖的身體仍然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拉萊慢慢起來,站到了列隊點名的最後。點到他的號碼時他恍惚沒應答,身邊的囚犯用手肘輕輕推了他。

「你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卻也都是問題。這個地方。」

「和昨天一樣。明天也會是這樣。這是你教我的。對你來說有什麼變化嗎?」

「你說得對——一樣,一樣。就這樣,好吧。我夢到了一個曾經認識的女孩,在另一個人生當中。」

「她叫什麼?」

「我記不起來。這不重要。」

「你那時不愛她?」

「我愛她們所有人,但是不知怎的,她們沒有一個人能抓住我的心。你懂嗎?」

「不太懂。我會愛一個女孩,餘生都和她一起度過。」

雨已經下了好多天。但是這天早上,太陽為風雨凄凄的比克瑙灑下一道光。拉萊和佩潘正在他們的工作區域做準備。他們有兩張桌子,很多瓶墨水,還有許多針頭。

「準備好,拉萊,他們來了。」

拉萊抬起頭看到幾十個年輕女人被押過來,他驚呆了。他知道奧斯維辛里有女孩子,而比克瑙這個地獄中的地獄,這裡沒有。

「今天有點不一樣,拉萊——他們從奧斯維辛運了一些女孩來這裡,她們其中的一些人需要重新文號碼。」

「什麼?」

「她們的號碼是印上去的,效果不行。我們要重新弄好。拉萊,我們沒時間欣賞她們——做好你的工作。」

「我不能。」

「做你的工作,拉萊。不要和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話。別做傻事。」

年輕的女孩們排成一隊,一直延伸到他視線之外。

「我不能這樣做。求你了,佩潘,我們不能這樣做。」

「可以,你可以的,拉萊。你必須這樣做。如果你不做,其他人也會做。我救你就白費了。你做就是了,拉萊。」佩潘盯著拉萊的眼睛。拉萊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佩潘說得對。他要麼聽從命令,要麼就有生命危險。

拉萊開始「工作」。他盡量不抬頭看。他伸手接過遞給他的紙條。他必須把這四個數字文到拿著紙條的女孩身上。她們身上已經有一個號碼了,但是已經褪了色。他把針刺入她的左臂,儘可能輕輕地文了一個「4」。鮮血滲出皮膚。但是針頭扎得還不夠深,他要重新描一遍這個號碼。拉萊知道他會造成怎樣的疼痛,但她絲毫沒有畏縮。他們被警告——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他擦去流出來的血,蘸了綠色的墨水擦在傷口上。

「快點!」佩潘輕聲說。

拉萊花了太長時間。給男人的胳膊文身是一回事,但玷污年輕女孩的身體是一件可怕的事。拉萊抬眼瞟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慢慢朝女孩們的隊伍走過來。這個男人時不時地停下檢查驚慌失措的年輕女孩的臉蛋和身體。最終他走到拉萊面前。拉萊盡自己所能地輕輕抓著面前女孩的胳膊,那個男人用手抓住她的臉,粗魯地左右擺弄。拉萊抬頭看到那雙受驚的眼睛。她的嘴唇好像準備好了要說話。他輕輕捏了捏她的胳膊阻止她。她看著拉萊,他擺嘴型告訴她,「噓」。穿白大褂的男人放開她的臉,接著走開了。

「很好。」他低聲說,同時開始文剩下的三個數字——5 6 2。完成之後,他多握了會兒她的手臂,再次望向她的雙眼。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她嘴角上揚回應了他。她的雙眼在他面前閃爍。看著它們,拉萊的心跳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而後襲來的是第一次心跳的感覺,怦怦直跳,像要衝出他的胸口。他低下頭,腳下的地面似乎在來回搖晃。這時另一張紙條塞了過來。

「快點,拉萊!」佩潘急忙低聲叫他。

他再次抬頭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幾個星期後,拉萊還是像往常一樣報到。他的桌子和器材都已經擺好。他環顧四周,焦急地尋找佩潘的身影。很多人正朝他的方向走過來。當他看到霍斯特克隊長和一個年輕的黨衛隊軍官逐漸靠近,他很驚恐。拉萊彎腰低頭,想起佩潘說的話「不要小瞧他」。

「你今天要自己一個人工作。」霍斯特克喃喃說。

霍斯特克剛要轉身離開,拉萊輕聲問:「佩潘去哪裡了?」

隊長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瞪他。拉萊的心臟似乎停了一拍。

「現在你是文身師。」隊長轉向那個黨衛隊軍官:「你負責他。」

霍斯特克走遠後,那個軍官提起槍指著拉萊。拉萊回敬了一眼,凝視著霍斯特克這雙黑色的眼睛,它們的主人是有著一臉陰險笑容且骨瘦如柴的孩子。最終,拉萊低下了他的目光。佩潘,你說過這個工作會拯救我的生命,但是你怎麼了?

「看來我的命運掌握在你手裡。」軍官怒罵,「你說是不是?」

「我會盡量不讓你失望的。」

「盡量?你不能僅僅盡量。你不會讓我失望。」

「是的,先生。」

「你在哪個營房?」

「第七營房。」

「你這邊結束之後,我會帶你去其中一個新區看看你的房間。你今後就住在那裡。」

「我在我現在的營房很不錯,先生。」

「別傻了。既然你現在是文身師,就需要保護。你現在是在為黨衛隊政治部的那伙人賣命——該死,或許我應該害怕你。」他的臉又浮現出了陰險的笑。

這輪詢問過後,拉萊存了一絲奢望。

「你知道的,如果我有一個助手,這個流程會更快一點的。」

軍官朝拉萊走近一些,輕蔑地打量著他。

「什麼?」

「如果你找個人幫我,那這個流程會更迅速,你的上司會很高興。」

就好像是受了隊長的指示一樣,那個軍官隨即轉身走開,沿著正在等待文號碼的年輕人隊伍來回打量。隊伍里所有人,除了一個,都低著頭。拉萊擔心那個正盯著軍官的人,讓他驚訝的是,軍官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拖向拉萊。

「你的助手。先給他文。」

拉萊從年輕人那裡接過一張紙,很快就在他的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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