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來。所有人,快出來!」

口哨聲和狗吠聲此起彼伏。明朗的晨光照進第七營房的大門。睡成一團的男人們醒過來,爬下他們的床鋪,拖著腳步走到外面。他們緊挨著大樓的外圍站著。沒有一個人願意走在太前面。他們等待,再等待。那些沖他們喊叫和吹口哨的人已經不見了。男人們前後挪動,和身邊最近的人低聲細語。他們看了看其他營房,情況完全相同。現在做什麼?等待。

最終,一個黨衛隊軍官和一個囚犯走向第七營房,人群安靜了。他們沒做任何介紹。這個囚犯開始叫筆記板上的號碼。黨衛隊軍官站在旁邊,不耐煩地抖腳,用他的短手杖拍打大腿。過了片刻,囚犯們才反應過來,這些號碼跟他們每個人左胳膊上的那個文身是一回事。點名結束了,兩個號碼沒人應答。

「你——」負責點名的人指了指隊伍盡頭的那個人,「你進去看看裡面還有沒有人。」

那個人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一個字都沒聽懂。旁邊的人低聲給他解釋了一下指令,他趕快跑進樓里。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有兩個人死了。

那個軍官向前走了兩步,用德語開始講話。囚犯們已經學會了閉嘴,站在那裡乖乖地等著,期待他們之中有人能幫他們翻譯。拉萊都明白。

「你們一天有兩頓飯吃。早上和晚上各一頓。前提是你們活得到晚上。」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冰冷的笑容,「早餐過後你們就要工作,一直到我們叫停為止。你們將繼續建造這個營地。我們還會運更多的人到這裡。」他傲慢地咧嘴一笑,「執行卡波 和樓棟負責人的指令,你們自然能見到日落。」

囚犯們身後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金屬聲響,他們轉過身看到一小群人正朝這邊走過來,端著兩口大鍋和一些小金屬罐——早餐。幾名囚犯挪步想要過去幫他們。

「誰動彈,誰就死,」那個軍官咆哮道,同時舉起了槍,「沒有第二次機會。」

軍官離開了,負責點名的那個囚犯對大家說:「你們聽到了吧。」他操著一口波蘭口音的德語說:「我是你們的卡波,你們的頭兒。你們排成兩隊來領吃的。別發牢騷,不然後果很嚴重。」

大家開始排隊,幾個人在隊伍中竊竊私語,四下詢問有沒有人聽懂「那個德國人」說了什麼。拉萊告訴了離他最近的幾個人,也讓他們傳話下去。他會盡他所能幫大家翻譯。

他走到隊伍最前面的時候,心懷感激地從放飯那人那裡接過了一個小錫杯,裡面盛的東西溢出了杯子,撒了他一手。他走到一邊看了看他的飯:棕色的,沒有任何固態的食物,還有一絲他聞不出來的什麼氣味。這不是茶,不是咖啡,也不是湯。他擔心如果他慢慢喝,會忍不住把這杯令人噁心的液體吐出來。所以他閉上眼睛,用手指捏住鼻子,大口吞了下去。其他人就沒這麼順利了。

阿倫站在旁邊,舉起他的杯子假裝乾杯。「我這裡有一塊土豆,你呢?」

「簡直是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

「你一直這麼樂觀嗎?」

「等今天過完的時候你再問我吧。」拉萊眨眨眼對他說。說著他就把空杯子還給之前發杯子的人,拉萊說了聲「謝謝」,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卡波喊道:「你們這些懶骨頭的混蛋,吃完飯就回來排隊!你們還有活兒要干!」

拉萊把這個指令傳了下去。

「你們,跟我來。」卡波大喊,「還有,你們要聽工頭的。但凡有一點兒偷懶,我都會知道。」

拉萊和其他人到了一棟還沒建好的樓前面,這棟樓跟他們住的營房幾乎一樣。其他囚犯已經在那裡了:木匠和磚匠都在安靜地幹活,就像過去人們集體勞作時那樣。

「你,對,就是你,上屋頂去。你可以在那裡幹活兒。」

這個命令就是對拉萊說的。看了看四周,拉萊看見了一把通向屋頂的梯子。兩個囚犯蹲在那裡,正等著接遞過去的瓦片。拉萊一爬上去,他們兩個就挪到了一邊。說是屋頂,其實只是一些木樑,上面再搭上些瓦片。

「小心點兒。」其中一個工匠提醒他,「沿著輪廓線再往上走一點,看看我們是怎麼做的。這個不難,你很快就能會。」這是個蘇聯人。

「我叫拉萊。」

「一會兒再介紹,行不?」那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你能聽懂?」

「是的。」拉萊用俄語回答。兩個工匠笑了。

拉萊看著他們從屋頂邊遞上來的手裡接過厚泥瓦片,爬到之前鋪到的地方,仔細地把瓦片疊放在上面,然後再回到梯子邊拿下一塊。這個蘇聯人說得沒錯——這個活兒不難,拉萊很快就加入他們,接瓦片,鋪瓦片。在溫暖的春日裡,如果沒有飢餓帶來的痛苦和痙攣,他可以比得上經驗豐富的工匠。

過了幾個小時,他們獲准可以休息一會兒。拉萊朝梯子走過去,但是蘇聯人攔下了他。

「在上面待著和休息更安全。在這麼高的地方,他們看不清楚你在做什麼。」

拉萊聽了他的,他顯然知道哪裡才是最適合坐下來舒展舒展的地方:用更堅固的木料加固過的屋頂角落。

「你們到這兒多久了?」他們剛坐下,拉萊就問道。

「我覺得大概兩個月了吧。過了一段時間就記不清了。」

「那你們從哪兒來?我的意思是,你們是怎麼到這兒的?是猶太人嗎?」

「一個個來。」蘇聯人笑了笑,年輕強壯一點的那個工匠翻了個白眼,心想這個新來的什麼都不懂,更別說了解他自己在營地中的地位了。

「我們不是猶太人,而是蘇聯士兵。我們和大部隊走散了,就被這些該死的德國人抓到這裡幹活兒。你呢?猶太人?」

「是的。昨天從斯洛伐克帶到這兒一大批人,我是其中一個——都是猶太人。」

蘇聯人交換了眼神。年長一點的那個轉過臉去閉上眼睛,朝著陽光仰起臉,不再參與他們的對話。

「看看四周。你能從這兒看見他們有多少營房正在建,還有多少土地要清空。」

拉萊拄著胳膊,觀察這片被鐵絲網圍住的廣闊區域。和他正在建造的建築相似,這樣的營房有很多,一直延伸到遠處。這裡即將變成的樣子讓拉萊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內心的痛苦無法化成字句。他重新坐下,轉頭不看他的同伴,極力地控制他的情緒。他不能相信任何人,堅決不能,不能坦誠,要謹慎……

那人緊緊盯著拉萊。他說:「我聽黨衛隊吹牛說這裡將會成為最大的集中營。」

「是嗎?」拉萊輕聲說,「好吧,我們要一起建造這裡,還是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安多爾。」他說,「跟我一起的這個大塊頭叫鮑里斯。他不太說話。」

「在這裡,說多了就死了。」鮑里斯咕噥說,同時朝拉萊伸出手。

「你們還能告訴我什麼有關這裡的人和事嗎?」拉萊問,「還有,這些卡波到底是什麼人?」

「你告訴他吧。」鮑里斯打著呵欠道。

「好吧,這裡還有一些像我們一樣的蘇聯士兵,但是人數不多,還有各種不同的三角形標誌。」

「就像我的卡波身上的綠色三角形?」拉萊問。

安多爾笑了。「哦,綠色的是最差的——他們是罪犯,殺手、強姦犯那種人。他們是很好的看守,因為他們令人害怕。」他接著說,「還有一些因為反德的政治觀點被抓來。他們戴的是紅色三角形。你還會看到一些黑色的,不多——他們是懶鬼混蛋,他們不會活很久。最後,還有你和你的朋友們。」

「我們的是黃色星星。」

「對,黃星星。你們犯的罪就是投胎做了猶太人。」

「為什麼你沒有顏色呢?」拉萊問。

安多爾聳了聳肩說:「我們僅僅是敵軍。」

鮑里斯哼了一聲道:「他們把我們的制服發給你們,以此來侮辱我們。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

一聲哨響,三個人就重新回去幹活了。

那天晚上,第七營房的男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分享他們了解到的內容,問來問去。幾個人移到營房的盡頭,向他們的上帝祈禱。這裡的一切混在一起,讓人實在無法理解。他們是在祈求指引、復仇還是認可?對拉萊來說,沒有拉比的引導,每個人都祈禱他們所認為最重要的東西。他覺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他在人群中穿梭,傾聽,卻沒有說話。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拉萊已經問出了和他一起幹活的兩個蘇聯人知道的所有事。這周剩下的時間裡,他遵從了自己定下的生存法則:低調,做安排他做的事,絕不爭執。同時,他也觀察著身邊的每個人和發生的每件事。從這些新建築物的設計來看,拉萊覺得這些德國人缺乏建築智慧。只要有可能,他都要留意黨衛隊之間的聊天和八卦,而他們並不知道拉萊能聽得懂。知識是拉萊唯一能夠擁有的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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