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2年4月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在鄉間。拉萊抬著頭,自顧自地呆坐著。二十四歲的他覺得認識身旁這人沒有什麼意義——那人在打瞌睡,偶爾還會靠到他的肩膀上;拉萊也並沒推開他。數不清的年輕小伙兒們被塞進了這本該用來運牲口的火車廂,而他,只是其中之一。沒人告訴他們這是要去哪裡。拉萊穿著他平時的衣服:熨平的西裝,乾淨的白襯衫,戴著領帶——總得穿得給別人留下好印象。

他打量著這個拘禁著他的空間,估摸著它的大小。這車廂大概兩米半寬,但是他沒辦法估算長度,因為看不到盡頭。他又試圖數一下同行有多少人,但是人頭攢動,上下顛簸,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不知道還有多少節這樣的車廂。他的後背和雙腿都很疼,臉還有些癢。冒出的胡茬提醒著他,自從兩天前上了車,他就沒有洗過澡,也沒刮過鬍子。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其他人想要跟他搭話的時候,他都會回應一些鼓勵的話,試圖把他們的恐懼化為希望。我們站在屎堆里,但不能溺死其中。有人嘀咕著對他的外表和舉止指指點點,罵他有上等人的那種裝腔作勢。「瞧瞧你現在,不也這副狼狽樣嘛。」他盡量不去理會這些話,對那些有敵意的目光回以微笑。我又能取笑誰呢?我跟其他人一樣害怕。

一個年輕人緊盯著拉萊,擠過他身前亂鬨哄的一堆人,朝拉萊挪過去。一路上有幾個人推搡著他。努力爭取的,才是自己的地方。

「你怎麼能這麼冷靜?」年輕人問,「他們可是有槍的。這群混蛋用槍指著我們,逼我們上了這……這牲口車。」

拉萊沖他笑了笑:「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你覺得我們這是去哪兒?」

「這並不重要。只要記住,我們在這裡,我們的家人就可以安全待在家裡。」

「但是萬一……」

「不要『萬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吧。」

「等停下來的時候,我們要不要試試拿下他們?我們比他們人多。」這個年輕人臉色蒼白,面帶疑惑。他握緊雙手在跟前揮了幾拳,卻也有點力不從心。

「我們有拳頭,他們有槍——你覺得誰能贏?」

年輕人默不作聲。他一側肩膀擠在拉萊胸前,拉萊能聞到他頭髮散發出的油膩和汗臭的味道。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兩邊。「我叫阿倫。」他說。

「我叫拉萊。」

周圍的人開始留意他們的對話,抬頭看看這倆人,然後又繼續沉默,深陷各自的憂慮之中。他們共有的是恐懼,還有青春,以及信仰。拉萊努力不讓自己去瞎想後面會發生什麼。有人告訴他,他這是要被帶去給德國人做事——他也正打算這樣做。他想到故鄉的家人。他們是安全的。他做出了犧牲,不會後悔。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他依然會這樣做,依然要讓摯愛的家人留在家裡,在一起。

似乎差不多每隔一小時,都有人問他相似的問題。拉萊被問累了,就開始回答「等等看吧」。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直接把問題拋給他。他沒有特別的學識。沒錯,他穿西裝打領帶,但這是唯一能看到的不同了,其他方面他和別人毫無二致。我們都被綁在同一條骯髒不堪的船上。

在這擁擠的車廂里,他們不能坐著,更別說躺下了。這裡的廁所就是兩個桶。桶滿了,大家自然就想離惡臭遠一點,便有人開始打架。桶被撞翻,一地污穢。拉萊緊緊抱著他的手提箱,不管去哪兒,他都希望這裡面的錢和衣服能夠給他換來自由,或者,再不濟,也能給自己換來一份安全的工作。或許在那裡,我的語言能派上用場。

他慶幸自己終於挪到了車廂邊上。透過橫木板條間狹小的縫隙,他能瞥見一路飛逝的鄉間景色。絲絲新鮮的空氣稍稍平復了他想要嘔吐的感覺。現在可能是春天,但連日陰雨,烏雲重重。他們偶爾會路過春花燦爛的田間,每當這時,拉萊會暗自微笑。花啊!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母親告訴他的,女人愛花。下次他送花給姑娘,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了?他盡情看著想著,它們明艷的色彩在眼前閃過,遍野的罌粟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片緋紅。他發誓,下次送花,他一定要親自去采。他從未想過花兒可以這樣成片成片地瘋長。他的母親曾經在花園裡種過一些花,但她從來不摘,也不把它們拿進屋。他開始在心裡盤算著「回家後」要做的事……

又有人開始打架——混戰,嚎叫。拉萊看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感覺得到身體的扭打和推搡。然後,一片沉默。昏暗中,有人說:「你殺了他。」

「走運的傢伙。」有人咕噥道。

可憐的傢伙。

我的人生還美好,不能在這破地方結束。

一路上車停了很多站,有時候停幾分鐘,有時候幾小時,幾乎都是停在鎮子或者村莊外。拉萊偶爾會在火車加速路過的時候瞥見站台的名字:茲瓦爾東、傑濟采。然後過了一會兒,丹科維采,到了這裡他就確信他們已經到了波蘭境內。但不確定的是,他們會停在何處?這一路的大部分時間裡,拉萊都沉浸在他對布拉迪斯拉發生活的回憶之中:他的工作,他的公寓,他的朋友們——尤其是女性朋友們。

火車再一次停下了。周遭一片漆黑,烏雲擋住了月亮和星星,沒有一絲光亮。不知道這黑暗是否預示著他們的未來?一切就是現在的樣子。我能看到、感受到、聽到和聞到的樣子。他看到的只有像他一樣的人,年輕的、通向未知的人。他聽到餓癟了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抗議,乾燥的喉嚨也發出十分沙啞的嘶聲。他聞到的是小便、糞便的惡臭,還有好久都沒洗澡的體臭。大家都趁著沒被推到一邊,稍事休息,沒必要為了一點地盤爭來斗去。現在,拉萊的肩膀上不止躺靠著一個腦袋了。

後面幾節車廂傳來了一陣嘈雜,而且聲音似乎越來越近。那些車廂裡面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了,試圖要逃出去。他們撞著車廂木頭的那一邊,砰砰地猛擊——聽聲音一定用的是便桶。這聲音吵醒了所有人。很快,每節車廂都爆發出自內向外的暴亂。

「幫不幫忙,不幫就滾開。」一個壯漢猛然撲向那邊時沖著拉萊喊。

「別浪費力氣了。」拉萊說,「如果我們能撞破這些車廂,你們難道不覺得一頭牛早就逃走了嗎?」

幾個男人收了手,氣沖沖地朝他轉過身。

他們聽進去了拉萊的話。火車繼續顛簸著向前。或許管事的那些人早就知道,顛簸的行進會平息這場騷亂。車廂又重歸安靜,拉萊閉上了眼睛。

拉萊回到了斯洛伐克克龍帕希的父母家,接著聽到了小鎮上的猶太人要被集中起來送去為德國人工作的消息。他知道猶太人不被允許繼續工作,他們的生意也被沒收了。近一個月以來,他在家裡幫幫手,跟父親和哥哥一起修修東西,給小外甥們做做新床——他們的小床已經睡不下了。拉萊的姐姐起早貪黑地偷偷出去做裁縫,她是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她是最好的僱員,她的老闆願意為她冒險。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帶了一張被要求掛在商店櫥窗里的海報。上面寫著,每個猶太家庭要交出一個年齡超過十八歲的孩子為德國政府工作。其他鎮子上發生的事早已傳到這裡,看樣子克龍帕希也無法倖免。似乎斯洛伐克政府默許了希特勒更多的行動,滿足他的所有要求。海報上用加粗字體警告這些家庭,如果有孩子符合條件卻沒交出來,那麼全家都會被送去集中營。拉萊的哥哥馬克斯當即說他會去,但是拉萊不可能讓他這樣做。馬克斯有妻子,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家裡需要他。

拉萊主動在當地政府部門報了名,服從調配。處理這個事的官員是他以前的朋友——他們曾一起上學,跟彼此的家人也都很熟絡。拉萊被告知自行前往布拉格向有關當局報到,等待下一步指示。

兩天後,火車再次停下了。這一次外面傳來很大的騷亂聲。在車裡能聽到狗叫,還有用德語呼來喝去的命令。門閂被撥開,車廂門哐啷哐啷地開了。

「從車上下來,留下你們的東西!」士兵喊道,「快點,快點,跟上!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到地上!」拉萊在離門很遠的那邊,是最後幾個下車的人之一。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看到了騷亂中被打死的那人的屍體。他閉了會兒眼,為這個人的死亡做了簡短的禱告。然後他就離開了車廂,但離不開的是他那身惡臭——這惡臭深深浸入他的衣服、他的皮膚和他的每個細胞。拉萊跪在地上,雙手撐在碎石路上,就這樣過了許久。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口渴難挨。他慢慢站起身,看了看周圍上百個驚慌失措的人。大家都在想辦法弄清楚現在的狀況。狗在猛咬那些走得慢的人。畢竟這麼多天沒走路了,很多人磕磕絆絆的,腿上的肌肉都在「罷工」。有些人不想交出財產或者僅僅是聽不懂命令,他們的手提箱、一捆捆書和僅剩的一點財產也都被搶了。緊接著迎接他們的就是拳打腳踢。拉萊仔細看了看這些穿制服的人。他們一臉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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