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36

按照計畫,第二天早上霤布思開車去了南加爾。他把車停在市長家旁邊的拐角處,然後去按門鈴。是市長自己開的門,左右張望著好像希望能看到她。

「我們需要開車走一會兒。」雷布思告訴他。

然後一個身影從過道上猛地出現,從卡梅倫·肯尼迪後面走過來,把他推到了一邊。

「她在哪兒?」肯尼迪夫人的聲音由於激動而顫抖,鼻孔張得極大,「迷失的羔羊在哪兒?」她轉向她的丈夫,「你說過他會把她帶來的!」

市長看著雷布思,雷布思什麼也沒說。

「我要和雷布思警督走一躺,貝絲。」

「我去拿我的大衣。」肯尼迪夫人說。

「不,貝絲。」市長把一隻手放在她胳膊上,「我最好一個人去。」

爭論開始了。雷布思轉過身,又走到大門跟前。市長跟在他後面。

「你不要穿大衣嗎?」雷布思問。

「沒事的。」

他的妻子站在門那裡叫他們:「『誰有一百隻羊失去一隻,不把這九十九隻撇在曠野,去找那失去的羊,直到找著呢?』 」

「她學會了蘇格蘭語的《新約》,」市長解釋說,「倒背如流。」聽起來不像吹牛。

柯絲蒂坐在雷布思車的后座,旁邊是保羅·達根。她洗了個澡,頭髮也洗過重新紮了一下。她穿著達根夫人給她買的衣服——那是父母認為十幾歲的孩子會喜歡的樣式。你會以為她是個正常的,但有些悶悶不樂的孩子,僅此而已——要是沒有那一陣陣的噁心和抽搐,以及她身上突起的骨頭。

肯尼迪看到她的時候屏住了呼吸。

「我說過我會把她帶來的,」雷布思告訴他,「現在進去吧。」

當他們朝福斯大橋開去的時候,市長的臉像石雕一般。這是與雷布思和勞德戴爾那晚走過的同樣的路線。他告訴自己選擇這個地方見面是因為它近,開放而且沒人打擾,可是他想也許他有更深的動機。

他們來到A90公路,沿著交叉環形路走了四分之三,然後朝護城河旅館開去。那裡有個廢棄的大停車場,正好可以俯瞰福斯灣大橋。每天的這個時間,每年的這個時節,停車場都無人使用;除了一輛福特卡普里,它看上去像別人兜風之後扔掉的。雷布思把車停下,熄了火。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跟保羅·達根說。

達根捏著柯絲蒂的手。「你沒事吧?」他問她。

「沒事的。」她輕鬆地說,在後視鏡里看她的父親,他也在看著她。

於是雷布思和達根下車了。

雷布思穿過柏油碎石路,站在最邊緣處。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座大橋和海灣另一邊的法夫;你還會感受到四面八方吹來的風。雷布思在風中顫抖,身體有點晃動。他把頭縮進大衣里,在嘗試了六次之後終於點著了一根煙。打火機的丁烷氣味引起了短暫的噁心。

保羅·達根離他有一段距離,把一隻胳膊放在按次計費的金屬望遠鏡上。雷布思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只是看著風景。雲堆積在一起,看上去好像一群在酒吧的群架中受傷的人,蹣跚著從面前經過。而雲的下面,法夫像是一條灰綠色的人行道。

保羅·達根終於來到他旁邊了。「在想威利和迪克西?」他問。雷布思斜眼瞥著他,但是什麼也沒說。

「我不光只有漂亮臉蛋,警督。」

「我在想,是他們把我帶進來的。他們的自殺。他們讓我思考一些事情……問我自己一些問題。當麥克奈利自殺的時候,我非常想知道原因。」他笑了,「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達根只是聳聳肩:「不過我在聽。」他們之間沉默了一陣,達根在輕輕踢著路沿的石頭:「看看我周圍這些麻煩,警察,理事會,還有……」

「你認為我可以幫你?」

「我不知道。」

柯絲蒂從一個壓抑的家庭跑向另一個壓抑的家庭,這很奇怪,不過雷布思知道原因是什麼。在威利和迪克西死亡之後,她崩潰了。對她來說,他們代表著「真實的生活」,遠離父親和他的政治陰謀的生活。威利和迪克西的生活是另一面,是她喜歡甚至羨慕的一面。她害死了他們,然後她開始一路墜落,直到她意識到她需要保護和安慰,不然她也許也會死去。保羅·達根給她安慰,還有他的父母。

「你知道嗎,」雷布思說,「我想我知道她為什麼在文件上寫『戴爾基第』了。如果她父親付了贖金——也許就算他不付——她也準備把君旗的計畫書還回去。這是個警告,一個信號,表示她知道了一些事情,如果他不想讓她公佈於眾,就不要管她。」

「現在不要說柯絲蒂了,我呢?」

「每個人都要付出代價,保羅,」雷布思說,沒有看他,「事情就是這樣。」

「啊,對,」達根輕蔑地說,「如果我是費蒂斯 畢業的某個有錢人,我也要付出代價,是嗎?別人會像對待逃學的學生一樣對待我?得了吧,警督,柯絲蒂告訴過我事情是什麼樣子,整個系統。」

他轉過身拖著步子走了。

他說對了一點,雷布思樂意承認這一點,只是他現在有別的事情要想。風很快就把他的煙熄滅了,於是他點了另外一根。達根在廢棄的汽車旁邊,往裡面看著。他試著打開一扇門,門開了,他鑽進去,找到了避風的地方。有人說天氣造就了蘇格蘭人:長長的令人沮喪的時光,夾雜著短暫的光明和幸福。總有一些事情能證明這個理論。人們很難相信這個冬天會結束,儘管他知道它會結束的——知道,但是幾乎不相信。正如一位老牧師常說的,這是信念,或者是信念的顛覆。雷布思有段時間沒去教堂了,他懷念和勞瑞教父的談話。但是他不懷念教堂,甚至也不懷念做禮拜。勞瑞不能容忍自殺,無論是觀念上的還是實際上的。這是極大的罪惡,就這樣。有人協助的自殺也是罪惡,都是邪惡的。

但是當雷布思的母親最後一次生病的時候,她企求他的父親讓她解脫。有一天,小約翰走了進去,看見他的父親坐在她的床前。她睡著了,胸部發出了駭人的液體流動聲,他的父親手裡拿著枕頭坐在那裡……看著枕頭,然後又抬頭看看他的兒子,讓他告訴他該怎麼做。

雷布思知道如果他沒有走進去,他父親可能就做了,可能已經把她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了。

相反,她又彌留了幾個星期。

他轉過身不再看福斯灣,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他抬頭調整好角度,吞下眼淚,走向廢棄的汽車。裡面,保羅·達根在哭。

「他們也是我的朋友。」他叫道,「她愚蠢的計畫害死了他們!可是我不能因此恨她……甚至不能生她的氣。」

雷布思把一隻手放在達根的肩上。

「沒有人害死他們,」他平靜地說,「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們兩個在裡面坐了一會兒,躲著寒風,在不屬於他們的避難所里。

後來,雷布思開車把他們送回城裡。后座位上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都哭紅了,前面的兩個人沒有。他對此並不感到自豪。他把車開到肯尼迪家的岔路口,市長還是什麼話都沒說。最後,雷布思把車停在達根在艾比山的住家外面的路邊。

「我們這是在哪兒?」肯尼迪問。

「柯絲蒂和一些好人住在一起。」雷布思解釋說。

市長轉身看著他的女兒:「你不回家?」

「暫時不回。」她說,好像每說一個字都耗費著她內在的一些東西。

「你說過你要把她帶回來。」

「我沒有說她會留下來。」雷布思說,「柯絲蒂會決定是否留下來和什麼時候留下來。」

她已經下車了,達根也是。她在人行道上彎腰,乾嘔著,吐著帶泡沬的唾液。

「她不舒服。」肯尼迪說。他正要打開他那邊的門,雷布思突然把車從路邊開走,進入了車流中。

「你知道她怎麼了,」他說,「現在她在戒毒,而且我相信她會好起來的。」

「你的意思是,」肯尼迪冷冷地說,「她在家就不會『好起來』。」

「你認為呢?」雷布思說。這個話題結束了。

「我們去哪兒?」

「市長,愛丁堡的一大好處就是,附近總能找到安靜的地方。你和我要談一談。至少,你要說話,而我要聽。」

他把車繞過索爾茲伯里山腳,向亞瑟寶座 頂部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開去。那裡已經有一些車了,父母和孩子在外面頂著寒風。他們可能會把它叫做「呼吸新鮮空氣」。

不過雷布思和市長坐在車裡,主要是市長在說話——畢竟這是他們的交易。接下來很長的時間裡,沉默出現在他們之間;有形有質的沉默,像是一個多餘的座位。雷布思開車把市長送回家。

山頂上有個人。他在修補一道石牆。

雷布思沿著石砌大壩慢慢地往上爬。這裡是愛丁堡和卡洛普斯之間,在彭特蘭山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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