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19

星期天那天,雷布思被邀請去牛津莊園喝下午茶。

他過去四十八小時都花在A4紙拼圖上面,所以他很高興可以休息一下。他沒有任何進展,不過這樣至少可以把他的注意力從發腫的牙齦上轉移開。到了星期六下午,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打了電話給一個牙醫,不過當然那個時候愛丁堡所有的牙醫都在俱樂部會所,喝著第二杯杜松子酒,決定是否需要再去修復十八個齲齒,或者,在這種天氣里,最多九個就夠了。

星期天下午,他穿著隨意但很整潔,走進車子里,結果發現車子發動不起來。也許是接觸不良。他掀開引擎蓋看了看,可惜他不是技工。街上只有他一個人,周圍沒有人可以幫他推一把好讓汽車發動起來。他又回到了家裡,儘管已經遲了,他還是打電話叫計程車,然後發現手上的油跡已經不小心弄到了褲子上。

計程車司機載著他向城市北部開去,他的心情並不好。

開門的是薩米。她穿著厚厚的黑色連褲襪和在大減價時買的裙子。裙子里套了一件白色T恤。

「你還算準時,」她說,「我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到了。」

「是佩興斯告訴你的嗎?」

他隨著女兒穿過走廊來到了起居室。那隻叫「幸運」的貓看了雷布思一眼,好像還記得他,接著就自己跑進了暖房。雷布思聽到貓出入的小門關上的聲音。現在他只需要面對兩個人;事態在朝對雷布思有利的方向發展。

他知道父親該對女兒說些什麼,有時候需要一些善意的批評來表示他們的關心。可雷布思知道他善意的批評聽起來會怎樣:它們就像批評。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佩興斯從廚房裡走出來,用擦碗布擦著手。

「約翰。」

「你好,佩興斯。」他們像朋友那樣吻了彼此:嘴唇在臉上輕輕一碰,一隻手放在對方的肩膀上。

「大約兩分鐘就好。」她說著,回頭看了看廚房。他覺得她並沒有真正在看他。「到暖房去。」

又是薩米領路。桌上有一塊乾淨的白色桌布,上面已經擺了些碟子。佩興斯把她的盆栽搬到屋裡過冬,所以沒有太多空間給別的東西或人了。窗台上堆著星期天的報紙。雷布思選了離花園門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從暖房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外面。佩興斯正在水槽那兒忙著,臉上毫無表情。她沒有抬頭。

「喜歡這裡嗎?」雷布思問他的女兒。

她點點頭:「很好,佩興斯也很喜歡。」

「工作怎麼樣?」

「很令人興奮;有難度,但是令人興奮。」

「你具體做什麼?」

「SWEEP很小,我們都在一起工作。我要做的是加強我們的客戶在溝通方面的技巧。」

雷布思點點頭:「你的意思是讓他們下次搶劫他們奶奶的時候有禮貌一點?」

她怒目而視,而他舉起雙手。「開個玩笑而已。」他說。

「也許你自己需要一些溝通技巧。」

「他從頭到腳都很粗魯。」佩興斯說,她把茶壺端來了。

「要我幫忙嗎?」薩米說。

「你就坐那兒吧,我馬上就回來。」

她並沒有馬上就回來;這段時間裡沒有人說話。雷布思發現「幸運」正在花園的小路上瞪著他。佩興斯端著幾碟蛋糕和餅乾回來了。雷布思的嘴在乞求他自己:不要喝熱飲料,不要吃蛋糕或餅乾,不要吃甜食,不要咀嚼。

「我來倒。」薩米說。幸運貓跑回到這裡來找餅乾的碎片,小門在它身後發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

「吃蛋糕嗎,約翰?」佩興斯說著便從碟子里拿了塊蛋糕給他。他拿了他能找到的最小的一塊,是一片薄薄的馬德拉松糕。佩興斯對他的選擇表示懷疑:他一直都比較喜歡薑汁海綿蛋糕,而她,雖然很不情願,還是特地買了一塊。

「薩米,」佩興斯說,「嘗嘗薑汁海綿蛋糕。」

「我覺得甜了點兒,」薩米回答說。「我來點餅乾就行。」

「好的。」

「你們這一幫人——」雷布思開始說話。

「它叫SWEEP。」薩米提醒他。

「對,SWEEP,是誰資助的?」

「我們有慈善機構,也有人捐助,不過花在思考籌募資金計畫上的時間比應該花的要多。大部分錢是從蘇格蘭政府辦公室來的。」她轉向佩興斯,「我們有一個很出色的小夥子,他知道在申請資金時該怎麼措辭,知道可以得到什麼樣的撥款……」

佩興斯看上去有興趣:「他長得好看嗎?」

薩米臉紅了:「他很棒。」

「他和蘇格蘭政府辦公室打交道?」雷布思問。

「是的。」薩米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和她一起工作的人不信任警察和領導人物,不相信他們的動機。她的同事在她面前說話很小心。她從一開始就對他們開誠布公,在申請表中聲明了自己的父親在愛丁堡犯罪調查部門工作。不過仍然有一些人不完全信任她。

她知道問題之一就是媒體。當媒體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之後,他們有意引用她說的話作為新聞——她的背景使它更有意思。他們把這叫做「個人化事件」。SWEEP里有些人對她引起的關注表示反感。

她沒有真的責怪他們。是系統的問題。

「再吃點蛋糕,約翰?」

幸運貓又跑去外面了,小門在它身後噼里啪啦地響。

「不了,謝謝,佩興斯。」雷布思說。

「我想嘗嘗馬德拉松糕。」薩米說。這樣就剩了很多薑汁蛋糕。

「你的茶一口都沒喝,約翰。」

「我等它涼了再喝。」過去他總是喜歡滾燙的茶。

「你怎麼會突然對SWEEP感興趣?」薩米問他。

「不是,不過我可能對蘇格蘭政府辦公室感興趣。」

薩米看上去並不相信他。她開始為SWEEP進行長篇大論的辯護,她的臉由於爭論而變紅了。雷布思嫉妒她的這種堅定信念。

他隨口說了兩件事,爭論就開始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只是需要採取相反的觀點。他試圖把佩興斯也拉進爭論,可她只是悲哀地慢慢搖頭。最後,薩米變得悶悶不樂,不再說話,佩興斯準備發表她的總結性發言。

「你也看到了,薩米,你父親是舊約派:懲罰比改造重要。對不對,約翰?」

雷布思聳聳肩,喝了些溫茶,心不在焉地咀嚼著一片蘸了黃油的薑汁蛋糕。

「他還是傳統的加爾文主義 者,」佩興斯繼續說,「讓懲罰和罪行相符,還有其他的。」

「那不是加爾文主義,」雷布思說。「那是吉爾伯特和沙利文 。」他從椅子上往前傾了一下,「另外,問題是,有時候懲罰和罪行並不相符。有時候有懲罰,但是卻沒有罪行;還有時候有罪行但是沒有懲罰;最糟糕的是——」他停頓了一下,「不公平的現象永遠存在。」他看著薩米,想知道SWEEP會為威利·科伊爾和迪克西·泰勒做些什麼,想知道在監獄裡待過之後,他們身上還有沒有任何值得紀念的東西留下來。

最後,他們開始討論其他的事情。薩米沒有說得太多;她只是一直盯著父親,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外面的天空被夜色入侵了,從淺灰色變成了入夜前的深黑色。佩興斯和薩米整理桌子時,雷布思透過窗戶盯著那隻幸運貓,然後走到貓出入的小門前把它鎖了起來。貓看到他做了什麼,叫了一下表示抗議。雷布思揮揮手說再見。

他們坐在起居室里,佩興斯遞給他一些他搬走後留下的東西:他第二好的剃鬚刀,幾塊乾淨的手帕,一副鞋帶,一盤《電幻魔女島》 磁帶。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塞到他夾克衫口袋裡。

「謝謝。」他說。

「不客氣。」

薩米送他到門口,揮手跟他告別。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雷布思坐著聽亨德里克斯,面前放著有格子的便箋紙。上面有一些字:

SDA/SE(蘇格蘭政府辦公室?)

AC哈爾戴因(美國理事館?)

門森(電話薄里沒有?)

西加爾工業園(工業區?)

他對西加爾工業園有一點印象,因為那天早晨他開車去過那裡。那兒遍布低層小工廠和小公司,壯觀的帕諾科技電子公司就在對面。工業區的入口處有一個牌子,寫明了那裡所有公司的名稱,包括德爾塔納。他記得索提·杜加利就在德爾塔納工作,他們向帕諾科技提供微型晶元。帕諾科技工廠更像是條生產線,把從其他地方買來的零件組裝成電腦。

沒有什麼可以將吉萊斯皮議員和小沙格·麥克奈利聯繫起來。議員是一個工業籌劃委員會的成員,他有足夠的理由擁有SDA、蘇格蘭工商理事會和西加爾工業園的文件。可他為何這麼害怕,為何急於毀掉這些文件?這正是雷布思所關心的。

當他開車離開加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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