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14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二,雷布思早早地去上班了。

不過還沒有早到第一個抵達辦公室。吉爾·坦普勒已經到了,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她正忙著看文件。雷布思敲了敲門,然後把門推開了。

「你來得很早。」她揉揉自己的眼睛。

「你呢?整晚都在這裡?」

「感覺像是。咖啡聞起來不錯。」

「需要我給你拿一杯嗎?」

「不用,你的倒一半給我就行了。」她遞過來一個乾淨的杯子,他把自己杯子里的一半咖啡倒了進去。他站在垃圾簍旁邊,可以看到她在看什麼。她正努力讓自己熟悉每一個正在進行的案件,弗蘭克·勞德戴爾留下的所有事情。

「任務不輕。」他說。

「你可以幫我。」

「怎麼幫,老闆?」

「你的筆錄交得太慢了,尤其是麥克布萊恩和帕蒂福特的案件。我希望今天早晨就看到它們。」

「你知道我打字有多快嗎?」

「儘力就是。」

「你能不能只挑一個?今天我要參加一個葬禮。」

「我要你在午餐之前把兩個都弄好,先生。」

雷布思看著身後開著的門,仍然沒有其他人來上班。「你知道,」他平靜地說,「我開始認為你在針對我了。」

她停下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自從到這兒來之後,你對待我的態度——坦白地說,糟透了。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做給別人看的,不過現在我不那麼確定了。我知道你要向所有人證明什麼,但是那不——」

「小心點,督察先生。」

雷布思盯著她。終於,她低下頭開始看她面前的文件。「謝謝你的咖啡,」她平靜地說,「我仍然需要在午餐之前看到筆錄。」

於是他回到自己的桌子上開始工作。他不喜歡打筆錄,總是需要咬文嚼字,艱難而又乏味,一字一句都必須寫得恰到好處。一份辛辛苦苦完成的報告僅僅只是由於表面上一個小失誤就被檢察官駁回,沒有一個警務人員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你本來在等待著,準備開始預先詢問證人的程序,結果卻等來一句話——「無法繼續審理」。

報告審核人員——他的工作是直接和政府聯繫——受到的攻擊最多。雷布思是麥克布萊恩和帕蒂福特兩個案件的報告審核人員,他的工作就是讓檢察官受理這兩個案件。他相信確保他干好工作確實是吉爾·坦普勒的責任,可是她的態度仍然讓人難過。就他所知,她遠遠不是能代替弗蘭克·勞德戴爾的受歡迎人選。就算勞德戴爾沒有獲得廣泛尊敬,至少他是一個男人;還有,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吉爾·坦普勒是從法夫來的,而且她是個女人,甚至從不打高爾夫球。

女警員們看上去好像非常高興——有意見的只有男性。雷布思注意到,希歐涵·克拉克在一個女人手下工作後變化很大,也許她從吉爾·坦普勒身上看到了自己將來的樣子。不過吉爾必須小心點,有陷阱在等著她,她必須謹慎地選擇心腹。到現在為止,實在看不出雷布思能帶給她什麼好處。他覺得她對他這樣苛刻,是因為她不能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到現在為止,他們看上去好像走上了一條單行道。

他把完成的筆錄拿到她的辦公室,結果發現她在和法梅爾·沃森開會。他把報告放在她桌上顯眼的位置,然後走到盥洗室去更換領帶,把藍色的換成黑色。雷布思在鏡子中打量自己的時候,布萊恩·霍爾姆斯走了進來。

「要去參加宴會?」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說,布萊恩。」

當然,廚房裡有足夠的酒可以辦一場比較古老的鄉間音樂會,不過這是給死者守夜,而不是狂歡。

當雷布思到達特蕾莎·麥克奈利的寓所時,那裡已經擠滿了中年夫婦和他們不高興的小孩,還有一些有幸得到座位的長者。起居室的中間坐著一位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卻塗著鮮紅色指甲油的寡婦。窗帘是拉著的,周圍寓所的窗帘也是——這標誌著團結。蘇格蘭人總是聚在一起互相鼓勵。

雷布思擠過低聲細語的人群,然後伸出一隻手。「麥克奈利夫人。」

她也伸出手,輕輕地握了握他的。「很高興你能來。」

然後他又走了,在聽到她和別人說「這就是去學校里的那個警察,他看到小沙格平躺在地上,頭少了一半」之前轉身離開。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會撤到廚房裡,開始灌威士忌。可是這裡只有開放式的小廚房,和起居室之間只隔著早餐桌,所以人們只好擠在那裡,整個地方就像高峰時間滿載的公交汽車。他們傳遞著乾淨的杯子,然後傳遞著威士忌;甜和不甜的雪利酒是傳給女士的;軟飲料是給小哀悼者的,儘管你並不是真的需要有足夠的年紀才能喝酒精飲料。

雷布思端起一杯酒向身旁的矮個子男人致意。這人七十多歲,穿著戰爭年代的黑白套裝。臉消瘦,嘴唇不停在動,說話聲音很小。

「乾杯,小夥子。」

「乾杯。」他們喝了一會兒,品嘗著廉價的威士忌。品酒比說話要好,這就是葬禮上往往喝掉很多威士忌的原因之一。

「靈車十分鐘後到。」那個男人告訴雷布思。

「好的。」棺材當然是緊閉的,不能讓特蕾莎·麥克奈利在她丈夫破碎的遺體上大哭。

「牧師來了。」

這個老人的眼光很准,眼鏡片也非常厚。雷布思看著牧師穿過房間,走到特蕾莎·麥克奈利面前。他一身黑色,帶著白色的圍領,前方的哀悼者給他讓路。牧師們不交朋友,或者說不輕易交;這方面他們和警察相似。人們總是擔心在他們面前說錯話。不過這些教士們有一個技巧:他們有辦法在其他人都聽不見的情況下,只讓與他對話的人聽見自己的聲音。

那個老人正在開另外一瓶不同牌子的威士忌。「她把房間布置得很好看,不是嗎?我已經有兩年沒來這兒了。」

雷布思點點頭,他注意到巨大的電視機已經被搬走了,這樣能騰出更多的空間。他猜電視機肯定放進了卧室。他又巡視了一遍送葬者中的男性成員,看有沒有慣犯或者熟悉的面孔,有沒有人可能幫小沙格弄到槍。

「唉,」那個老人繼續說,「現在這兒變漂亮了。新的地毯和壁紙,真的很不錯。」

還有新電視機,雷布思想。新的前門,還有看上去並不過時的床上用品。錢。這些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還有大廳里的新地毯,」那個老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想她是為了小沙格而把這裡裝扮一新的。你知道,讓他出獄回家後覺得很受歡迎。我的意思是說,從監獄小房間出來之後你會想要點漂亮的東西。」

雷布思更加認真地看了看他:「你自己在裡面待過?」

「很久以前啦,小夥子。五十多歲的時候。那個時候的索騰和現在不一樣,一切都不一樣。我提醒你,我可不是說那時的環境比現在更糟。」他把他們的杯子加滿,塞好瓶塞,然後把酒瓶傳給下一個人。雷布思想,在他周圍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慣犯。當他的嘴離酒杯僅有一寸遠的時候,他停住了,因為又有一個人走進了房間。

她個子不高,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小禮帽,帽子上的黑紗遮住了眼睛,但沒遮住嘴巴。她身後是一位個子高得多的年輕女人,穿著簡單的海軍藍套裝,臀部剪裁又低又緊。看上去好像應該在裡面穿緊身衣,可是梅齊沒有;或者不如說,她裡面沒有穿任何雷布思看得見的東西。

不過,現在他對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更感興趣。那是海倫娜·普羅非特。雷布思轉向了廚房水槽邊,那兒有個臉色紅潤的人,怕熱沒穿夾克衫,而是穿著鮮紅色的背心,正在分發飲料。

「給我兩杯雪利酒。」雷布思朝著那個男人低聲地說。他的話被傳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雷布思拿到了雪利酒。他把自己的威士忌放在餐桌上,然後把酒拿到了起居室。

海倫娜正在和特蕾莎·麥克奈利低聲地談話,於是雷布思就拍了拍梅齊·芬奇的肩膀。當她轉過身的時候,他把酒遞給了她。

「謝謝。」她聞了一下,然後把酒遞給海倫娜·普羅非特。

「有意思,」雷布思說,「你從來沒有提到你認識海倫娜·普羅非特。」

她笑笑,喝了一口雪利酒,臉頰鼓了鼓。

「太甜了?」

「不好喝。有沒有其他的?」

「威士忌,黑朗姆,軟飲料。也許還有一些伏特加。」

「伏特加好一些。」她看了一下廚房裡擁擠的人群,然後改變了主意,喝光了杯里的酒。

「那麼,」雷布思低聲問,「你是怎麼認識海倫娜·普羅非特的?」

「和這個房間里的大部分人差不多。」她又笑了一下,然後朝著寡婦說,「特蕾莎,介意我抽煙嗎?」此時她已經把煙盒從口袋掏出來了。

「抽吧,梅齊。」特蕾莎停頓了一下,「小沙格也會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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