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7

大家都叫休·麥克奈利「小沙格」。他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是給名字叫「休」的人取外號叫「沙格」。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而且永遠都不會明白。他希望能在監獄裡提高自己,在幾個方面也確實得到了提高:他會使用機床了,也學會了組裝沙發。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像他的獄友一樣受過教育。和他同一個牢房的人真的是個聰明人,是個頭腦里有東西的人;一點也不像沙格的腦子,可以歸結為石灰和乳酪。不過他教會了沙格很多東西。他曾經是個朋友。在監獄裡,雖然身邊總是擠滿了人,但是如果沒有真正的朋友,是很孤獨的。

話又說回來,就算他變得更聰明又有什麼區別呢?其實沒什麼區別,一點都沒有。

但是今天晚上他就要讓生活變得不一樣。

這又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寒風如刀割。

議員湯姆·吉萊斯皮覺得不會有太多的人艱苦跋涉來找他。他已經聽到了一些關於凍結和破裂的水管的慣常抱怨,還有關於冷天補助的問題,可能就是全部了。在他的沃倫德轄區里,選民都比較自立——或者說好欺負,看你從什麼角度看,或者說視你的政治立場而定。他朝著房間另一邊他稱之為秘書的人微笑,然後觀察掛在教室牆上的一幅畫。

他一直在這所學校辦公,在他任期內的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四。在諮詢的空當他會回答記者的提問,用一個手提錄音機錄下他說的話。市委會的中央成員服務部會把他說的話用打字機打出來。至於普遍的政治問題,和他所在的黨有關的問題,會有一個專門的行政助理來處理。

這就是為什麼,就像吉萊斯皮的妻子曾經在很多場合指出的一樣,請私人秘書是個浪費。但是就像議員所爭辯的——他一直都很擅長爭辯——如果他想要走在一群人的前頭,他需要比其他議員更繁忙,最重要的是他要「看上去」比其他議員繁忙。從短期看是浪費,長遠來看就是收穫。你必須一直從長遠的角度看問題。

當他辭職的時候他用的是同樣的說辭。正如他向他的妻子奧德莉解釋的那樣,這個區一半的議員都有理事會以外的工作,但是這意味著他們不能把精力集中到理事會或政治事務上。他需要表現得很繁忙,這樣他就沒時間做其他的工作。議員的會議都在白天進行,現在他有時間去參加了。

他還有別的為自己辯護的理由。如果他白天處理理事會的事務,晚上和周末就相對空閑了。而且——這時候他會微笑並捏著奧德莉的手——他們並不需要那麼多錢。儘管議員的報酬實際上挺好的,他作為區議員的基本補貼是四千七百英鎊。

最後,他會告訴她,這是二十年來地方政府最關鍵的時刻。七個星期以後會進行新的選舉,變動就會開始了,愛丁堡城會變成一級直屬的愛丁堡市議會。他怎麼能夠不處在變革的中心?

不過,奧德莉實現了她的一個要求:他的秘書必須是個長相普通的老女人。海倫娜·普羅非特符合條件。

想想看,他從來沒有在和奧德莉的爭辯中真正贏過,至少沒有完全贏。她會大叫,鬧彆扭,開始摔門。他不介意;他需要她的錢。她的錢給他帶來了自由的時間。如果它能讓他星期四晚上不用待在幾乎被廢棄的學校里受苦就更好了。

他的秘書把毛線活帶在身邊,他可以通過每小時她織了多少來衡量事態有多平靜。他看看她的毛線活,然後又回到座位上去寫信。這封信不容易寫,他已經寫了一個多星期了。這封信他沒法放心口述給別人,而到現在為止他只寫了開頭他的地址和結尾的日期。

學校是安靜的,走廊里點著燈,暖氣在工作。看門人在某處忙著,四個清潔工也在忙。當清潔工和議員走了以後,看門人就會把門鎖上準備睡覺了。其中的一個清潔工比其他人要年輕許多,而且身材很好。他不知道她是否住在他的轄區。他再次看看牆上的鐘,還有二十分鐘就可以走了。

他聽到什麼東西「砰」地響了一聲,就朝教室的門望去。一個矮個子男人站在那兒,穿著薄薄的短夾克和破舊的褲子,看起來像要凍僵了。他把手深深地插在夾克衫口袋裡,而且看上去並不打算拿出來。

「你就是議員?」那個男人問道。

吉萊斯皮議員微笑著站起身。然後那個男人問海倫娜·普羅非特:「那麼你是誰?」

「我的秘書,」湯姆·吉萊斯皮解釋說。海倫娜·普羅非特和那個男人好像在打量對方。「有什麼事嗎?」

「啊,是的,」那個男人說。然後他拉開夾克衫的拉鏈,掏出一把槍管被鋸短的霰彈槍。

「你,」他對普羅非特小姐說,「他媽的出去。」他把槍指著議員說。「你別走。」

海倫娜·普羅非特尖叫著從教室里跑出來,差點撞倒了清潔工。一桶髒水濺到木門上。

「我剛剛擦過!」

「手槍,他有槍!」

清潔工都盯著她。從教室里傳來好像是輪胎爆炸的聲音,其他女人和普羅非特一樣嚇得跪倒在地。

「天哪,怎麼了?」

「她說有槍。」

這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是議員,還能站得住。他看上去和教室牆上的一幅畫一樣,只不過臉上和頭髮上的鮮紅色並不是染料。

雷布思站在教室里看著牆上的畫。有些畫很漂亮。色彩並不是都很合適,但是線條是可以辨認的。藍色的房屋,金黃的太陽,綠色的田野上有棕色的馬,紅色的天空中點綴著灰色的……

哦。

這個房間被簡單地隔離起來,門口放了兩把椅子。屍體還在那兒,在教師講台前的地上手腳伸開躺著。科特醫生正在檢查。

「這個星期你遇到的都是麻煩事。」他告訴雷布思。

確實麻煩。頭部除了下巴已經沒留下什麼。把手槍對著頭部你別指望死得好看。

雷布思站在講台旁邊。有一張有格子的紙放在上面,紙的頂端是一條信息,「漢密爾頓先生:分配安置」,還有地址和電話號碼。血已經浸濕了紙張。這張紙的下面顯然是一封信的開頭。吉萊斯皮已經寫了一個單詞「親愛的」。

「唉,」科特醫生站起身,「他死了,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覺得他用的是那個。」他朝那把槍點點頭,它躺在離屍體兩英尺的地方,「現在他已經去另外一個地方了。」

「就是一槍解決問題。」雷布思說。

科特看著他:「攝影師在路上了嗎?」

「他的車子發動不起來。」

「那麼,告訴他我需要他多拍幾張頭部的照片。我想我們有目擊者吧?」

「議員吉萊斯皮。」

「我不認識他。」

「他是我所在的轄區的議員。」

科特醫生正在戴薄乳膠手套,該檢查屍體了。首先,他們需要尋找證明他身份的證件。「雖然這間房子很暖和,」科特醫生說,「我還是喜歡我自己的爐台。」

在死者褲子後面的口袋裡,雷布思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很正式的信封,摺疊成一半大小。

「休·麥克奈利先生,」他說,「托爾克羅斯的地址。」

「離這兒不到五分鐘的距離。」

雷布思把信從信封里拿出來,開始讀。「是從監獄服務中心寄來的,」他告訴科特醫生。「一些細節問題,關於休·麥克奈利先生從索騰監獄裡釋放後可以得到的幫助。」

湯姆·吉萊斯皮在學校的盥洗室洗了洗。他的頭髮是濕的,成縷貼在頭皮上。他不停地用一隻手往臉上擦然後看手上有沒有血。他的眼圈都哭紅了。

雷布思坐在他的對面,校長辦公室里。辦公室本來是鎖著的,但是雷布思來到學校之後徵用了它。打掃衛生的女清潔工在教員休息室里,每人得到了一大杯茶。希歐涵·克拉克和她們在一起,儘力去安慰普羅非特小姐。

「你究竟認不認識那個人,吉萊斯皮先生?」

「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

「你確定嗎?」

「確定。」

雷布思伸手掏他的口袋,但是又停下來了。「介意我抽煙嗎?」從房間里陳腐煙草的味道中他已經知道校長肯定不介意。

吉萊斯皮搖搖頭。「事實上,」他說,「既然你抽,也給我一根。」吉萊斯皮點著了煙,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我三年前就不抽了。」

雷布思什麼也沒說,他在研究這個人。他以前看到過他的照片,從郵筒里塞進來的競選材料上面。吉萊斯皮四十五歲左右,一般戴著紅框眼鏡,不過現在放在桌子上。他頭頂處的頭髮很稀少,但是到了腦袋的兩邊就變多了。他眼睛上的黑色睫毛顯得很濃密,不是由於哭的原因。他的下巴很尖,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簡單的金戒指。雷布思不能說他長得有多好看。

「你做議員多長時間了,吉萊斯皮先生?」

「六年,快七年了。」

「我住在你的轄區。」

吉萊斯皮看看他:「我們以前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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