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5

房間里有煤氣取暖器,那種產生真正的火焰的取暖器,在看上去很古老的爐架里燃燒;還有煙,雖然煙是從雪茄和煙斗里出來的。電視是開著的,不過都被音樂聲淹沒了。冬天的夜晚往往是這樣,愛丁堡的民間音樂家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同一家酒吧里:三把小提琴,一把手風琴,一架寶思蘭鼓 和一支長笛。長笛手是他們中唯一的女性。男人都留著鬍鬚,臉色紅潤,穿著織得很密的套頭衫。他們桌子上的酒杯四分之三滿。那個女人瘦瘦的,臉色蒼白,留著長長的棕色頭髮,不過她的臉龐在爐火的照耀下很有光澤。

一些顧客起身去跳舞,手臂挽著手臂,填滿了舞池中任何存在的空隙。雷布思寧願認為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取暖,但是他們看上去是在找樂子。

「再來三杯半品脫的和一些烈酒。」他對酒吧服務員說。

「你的朋友喝什麼?」

「哈哈。」雷布思說。在吧台旁邊他的兩邊站著他的酒伴,喬治·克拉瑟和唐尼·杜加利。人們都叫克拉瑟「多克」,而叫杜加利「索提」。出了酒吧雷布思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太了解,但是大部分晚上,六點到七點半之間他們是最好的夥伴。索提·杜加利試圖使自己的聲音壓過人群的嘈雜聲。

「我想要說的是,你可以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到任何地方,去哪兒都行,將來它會變得更大。你可以通過電腦購物,你可以在電腦上看電視、玩遊戲、聽音樂……做什麼都可以。只要我願意,我可以與白官對話;我可以下載全世界的東西;我就坐在桌子旁就可以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

「你可以用電腦到酒吧去嗎,索提?」離吧台較遠處的一個人問他。

索提不理會他,把他的拇指和食指分開一兩英寸長:「硬碟只有信用卡那麼大,你可以把你個人電腦上的所有內容放在手掌中。」

「你千萬不能對警察那樣說,索提。」喬治·克拉瑟提醒他,引來一陣大笑。他轉向雷布思。

「那顆牙感覺如何?」

「麻醉劑起作用了。」雷布思說著,喝完最後一點威士忌。

「希望你不是把止疼片和酒一起喝。」

「我會那樣做嗎?索提,給那個人一點錢。」

索提停止了自言自語。服務員在等著,所以他掏出一張十英鎊的鈔票。索提之所以叫索提是由於鹽和醬 ,你放在炸薯片里的調味品。「薯片」就是二者之間的聯繫,因為索提在南加爾的一家電子工廠上班 。他投身矽谷時已經過了黃金期,卻仍舊希望這項產業能夠繼續繁榮下去。在這之前他已經經歷了六家工廠的倒閉,每一次倒閉都使他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他還記得那些手頭緊的日子——「我本來可以拿到蘇格蘭的生活保障金」——節省地花著他的每一分錢。如今他在做微型晶元,給克萊德賽德和西加爾工業園另一家工廠的生產線供貨。

「你跳舞嗎?」

雷布思半轉過身,看到一個沒有牙齒的女人在朝他笑。他想她的名字叫莫拉格。她嫁給了那個系著蘇格蘭方格花紋鞋帶的男人。

「今晚不跳。」他說,盡量表現得謙卑。你和那個系著蘇格蘭方格花紋鞋帶的男人永遠說不清楚:和他老婆跳舞你就是在和她調情;拒絕她你就是故意瞧不起他。雷布思把他的一隻腳放在擦亮的銅欄杆上休息,喝著他的酒。

八點鐘之前,多克和索提都走了,一個戴著走了樣的貝雷帽的老傢伙站在雷布思的旁邊。那個人忘記戴假牙了,雙頰深陷下去。他在跟雷布思講關於美國歷史的故事。

「我喜歡它。只喜歡美國人,不是其他任何人。」

「為什麼呢?」

「嗯?」

「為什麼只喜歡美國人?」

那人舔了舔嘴唇。他的注意力不在雷布思身上,也不在酒吧里的任何東西上。你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注意到眼前的任何事。

「哦,」他最後說話了,「我覺得是西部片的緣故。我喜歡西部片。霍普朗·卡西迪 ,約翰·韋恩 ……我曾經喜歡霍普朗·卡西迪。」

「《可否永恆》,」雷布思說,「這是他其中的一首歌 。」

然後他喝完他的酒回家了。

電話鈴在響。雷布思不想接。他堅持了十秒鐘。

「喂?」

「喂,爸爸。」

他猛然跳進沙發里。「喂,薩米。你在哪兒?」她停了很長時間。「還在佩興斯家裡嗎?你好嗎?」

「好。」

「工作還好嗎?」

「你真的想知道嗎?」

「只是出於禮貌。」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應該說出於父親的關心,而不是禮貌。有時候他希望生活中有倒帶功能。

「哦,那我就不給你講細節了。」

「我想佩興斯出去了?」這是有道理的:薩米從來不在她在家的時候打電話給他。

「是的,她出去了,和……我是說有點事,她出去有點事。」

雷布思笑了:「你真正想說的是她和某人出去了。」

「我不太會撒謊。」

「沒必要自責,要怪就怪你的基因。你想見面嗎?」

「今晚不行,我累得要死。佩興斯問……她想知道你是否願意哪天來喝茶。她覺得我們應該多與對方見面。」

和往常一樣,雷布思想,佩興斯是對的。「好呀。什麼時候?」

「我問問佩興斯然後告訴你。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

「哎,我要早點睡覺。你呢?」

雷布思看了看他身下的椅子:「我已經在床上了。睡個好覺。」

「你也一樣,爸爸。愛你。」

「我也愛你,寶貝。」雷布思輕輕地說,不過僅僅是在他放下電話之後。

他走過去打開音響。喝過酒之後,他喜歡聽滾石的音樂。女人、親密關係和同事來了又去,只有滾石一直在他身邊。他把唱片放進去,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酒。吉他復樂段響起,基斯 百聽不厭的幾首歌之一,是這張唱片的開場音樂。我所擁有的不多,雷布思想,但是我有它。他想起了在醫院病床上躺著的勞德戴爾、出去快活的佩興斯、在查令十字路流浪者收容所里的柯絲蒂·肯尼迪。然後他看到了廉價運動鞋底、最後的擁抱,還有威利·科伊爾的臉。

喝酒好像不能讓雷布思忘記他。

他想起了藏在威利的卧室里的報告。它放在廚房的工作台上,於是他起身去拿。這是一份商業計畫書,和一家叫君旗 的電腦軟體公司有關。文件中解釋說「君旗」在字典里的意義是「道德準則或指導」,這個公司把前三個字母大寫的原因是為了強調「洛錫安和邊境」。這份商業計畫書討論了未來的發展、花費、工程財政計畫表、招工的規模。紙張乾燥,在暖氣的作用下有點卷。雷布思拿出電話簿,但是沒有發現任何叫做君旗的公詞。

有人看過計畫書,在一些句子下面畫了線,圈點過一些文字,在圖表和條形圖旁邊還有粗略的計算。有些句子用紅筆畫去了,有些措辭被改過,有幾點被勾出來。雷布思無從知道這是不是威利·科伊爾的筆跡,不過他確實不明白這些紙為什麼會藏在威利·科伊爾的卧室里。當他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有一個單詞潦草地斜著寫在上面,下面畫著重重的線。這個單詞是戴爾基第。他再次翻遍整個計畫書,沒有其他任何地方提到戴爾基第。它代表一個人,一個地方,還是另外一家公司?這個單詞是用藍色墨水筆寫的,筆畫很重,無法判斷它與修改的內容和腳註是否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他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將是他最後一杯——將唱片翻到另一面。他很苦惱,這苦惱更多地來自他自身,而不是別人。畢竟可以結案了;一對喪心病狂的惡作劇者從橋上跳下去,死了。就這樣。從現在開始他可以不必再想它了。但是他做不到。

「你真可惡,威利。」他大聲地說。他端著酒再次坐下去,拿起了那份商業計畫書。在右上角有兩個字母,用鉛筆寫得很輕:CK。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檢查」 的簡寫。

「管它呢。」他說,試圖把注意力放到音樂上。這個樂隊真是亂七八糟,可有時候他們的音樂如此切合心境,讓人難過。

「這一杯是獻給你的,威利。」雷布思說,向著空中舉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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