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2

他們把雷布思帶到愛丁堡皇家醫院。

他坐在一輛警車的後面。勞德戴爾躺在救護車裡,還沒有人知道他的傷到底有多嚴重。羅塞斯方面通過廣播和護衛艦取得了聯繫,但那時船員已經找到了屍體。有人聽到了他們撞在甲板上的聲音。護衛艦正趕回基地,需要一段時間才能使甲板恢複原形。

「我感覺就像自己被鎚子打了。」雷布思對醫務室的護士說。他認識她;不久以前她剛給他處理過燙傷,塗上藥膏,纏上紗布。她離開小房間的時候笑了笑,留下他躺在檢查用的床上。當她離開以後,雷布思變了一副模樣。勞德戴爾從擋風玻璃處飛出去之前,拳頭打傷了雷布思的下巴。疼痛感越鑽越深,好像要傳到他牙齒里的神經。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太難受,只是渾身發抖。他把手舉起來放在前面。是的,他永遠可以把發抖歸咎於撞車,儘管他知道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在發抖,和撞車無關。他的手指起了很多水泡。纏紗布時,護士問他是怎麼燙的。

「把手放到了滾燙的發動機上。」他解釋說。

「有數字。」

雷布思看了看,知道了她什麼意思:發動機型號的部分數字印在了他的皮膚里。

醫生終於出現了。這是一個繁忙的夜晚。雷布思認識這個醫生,他的名字叫喬治·克拉瑟,似乎是個波蘭人,至少他的父母是波蘭人。雷布思一直覺得克拉瑟的職位已經不適合再值夜班,但是他還是在這裡。

「外面很冷,是不是?」克拉瑟醫生說。

「說這個有意思嗎?」

「只是為了和你說兩句,約翰。你感覺如何?」

「我覺得牙疼。」

「還有別的嗎?」克拉瑟正在擺弄他的工具:鋼筆形手電筒和聽診器,一個有夾子的書寫板和一支不管用的圓珠筆。最後他終於準備對病人進行檢查了。雷布思不想抵抗。他幻想著來一杯酒:一品脫八十—鮑伯 ,上面覆蓋著細膩的奶油色泡沫,充滿麥芽酒的溫暖氣息。

「我的上司情況如何?」護士回來的時候雷布思問她。

「他們正在給他拍X光。」她告訴他。

「這個年紀還要玩追車,」克拉瑟醫生嘀咕著,「電視看太多了。」

雷布思仔細地觀察著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人,從來沒有。克拉瑟四十齣頭,鋼絲一樣的頭髮,晒黑的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如果你只看到他的頭和肩膀,會覺得他比實際身材要高大。他看上去很特別,這就是為什麼雷布思總覺得他像一個高級顧問,或者類似的人物。

「我以為只有跑腿的和新手才在夜裡工作。」雷布思說。克拉瑟的眼睛一閃。

克拉瑟放下手電筒,像推擠一個墊子一樣開始擠壓雷布思的背部。

「這裡疼不疼?」

「不。」

「這裡呢?」

「和平常一樣。」

「嗯……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約翰。我注意到你也在夜間工作。是不是說明你也是跑腿的或者新手呢?」

「聽了這話我開始疼了。」

克拉瑟醫生笑了。

「那麼,」雷布思說,慢慢穿上襯衫,「檢查結果如何?」

克拉瑟找到一支能用的筆在他的書寫板上快速寫下一些東西:「據我估計,照你這樣,你還能活一年,或者兩年。」

兩個人互相盯著對方。雷布思完全明白醫生指的是什麼。

「我是認真的,約翰。你抽煙、酗酒、從不鍛煉。自從佩興斯不再給你做飯之後,你的飲食習慣就糟透了。澱粉、碳水化合物、飽和脂肪……」

雷布思試圖不再聽下去。如今他很了解自己的酗酒問題,因為他已經學會了自我節制。於是很少人注意到他「有問題」。他在工作的時候衣冠整潔,如果需要的話他會保持警惕,甚至有時候在午飯的時間去健身房。他懶得好好吃飯,也許是吃得太多了;是的,他又抽煙了;不過沒有哪個人是十全十美的。

「一個不尋常的診斷,醫生。」他扣好了襯衫的紐扣,開始把它塞進腰帶下面,但他又想了想,覺得把襯衫放在褲子的外面更舒服。他知道如果褲子的紐扣也不扣的話會更舒服。「你通過推推我的背就能看出來?」

克拉瑟醫生又笑了笑,他正在收起他的聽診器。

「那些東西你是瞞不過醫生的,約翰。」

雷布思慢慢穿上夾克衫。「那麼,」他說,「等會兒在酒吧見?」

「我六點左右到。」

「好的。」

雷布思走出醫院,做了一個深呼吸。

凌晨兩點半,夜裡最黑最冷的時候。他想要不要去看看勞德戴爾,但是他知道那要等到天亮以後。穿過草坪公園 就是他的公寓,但是他不想走路。雨夾雪還在下,逐漸變成了雪花,還有刺骨的寒風,就像你在狹窄的巷子里遇到的一個流氓,怎麼也不放你過去。

汽車鳴笛聲響起。雷布思看到了一輛櫻桃紅的雷諾5,車子裡面是高級警員希歐涵·克拉克,正向他揮手。他幾乎是跳著沖向汽車。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聽說了。」她說。

「怎麼聽說的?」他打開乘客那一側的門。

「我很好奇。我沒有值班,但是和局裡保持著聯繫,想知道交手的情況。當我聽說撞了車以後,就穿上衣服來到這裡。」

「哦,看到你我牙疼了。」

「牙疼?」

雷布思撫摩著下巴:「聽起來很怪,但是我想是撞擊引起的。」

她發動了車子。車子里很溫暖,雷布思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

「有點恐怖吧?」她說。

「有點。」他們出了醫院大門,朝托爾十字路 方向開去。

「總警督怎樣了?」

「我不知道。他們正在給他照X光。我們去哪兒?」

「我送你回家。」

「我應該回局裡。」

她搖了搖頭。「我打電話問過了,他們早晨才需要你。」

雷布思放鬆了許多,也許是止疼片在發揮作用。

「什麼時候驗屍?」

「九點半。」他們到了勞里斯頓路。

「你回去的時候可以抄那邊的小路。」雷布思告訴她。

「那是單行道。」

「是的,不過晚上這個時候路上沒人。」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天哪。」他低聲說道,揉了一下眼睛。

「那是什麼?」希歐涵·克拉克問道,「我的意思是,是場意外,還是他們想逃跑?」

「都不是,」雷布思平靜地說,「如果讓我打賭,我認為是自殺。」

她看了看他:「兩個都是自殺?」

他聳聳肩,然後顫抖了一下。

在托爾十字路他們安靜地等待著紅燈變成綠燈。有幾個喝醉了的人在往家走,身體被風吹得歪斜。

「可怕的夜晚。」克拉克說著,開動了車子。雷布思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

「你會參加驗屍嗎?」

「是的。」

「我實在不能說我喜歡這樣。」

「局裡認出他們的身份了嗎?」

「我不知道。」

「我太健忘了,你不當班。」

「是的,我不當班。」

「那輛汽車怎麼樣?我們跟蹤到了嗎?」

她看了看他然後笑了。他覺得彆扭,在那輛擁擠的,暖氣開得過熱的汽車裡,在夜裡的那個時候,在發生了所有的事情之後,突然的笑聲像是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奇怪的聲音。他摩擦著下巴,試探著把一個手指伸進嘴裡。他碰到的牙齒好像很堅固。

然後他看到兩具年輕的身體,突然抬起腳倒向空中,然後消失了。沒有一點聲音;沒有意外,沒有計畫逃脫;這是命中注定的,是他們之間達成的某種協議。

「冷嗎?」

「不,」他說,「我不冷。」

他示意她離開梅爾維爾大街。在左邊,他可以看到草坪公園被一層薄雪覆蓋著。右邊是曼徹蒙特,還有雷布思的公寓。

「她不在汽車裡。」他平淡地說。

「那種事情總是有可能發生的,」希歐涵·克拉克說。「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失蹤了,沒有任何證據。」

「是的,」他同意她的說法,「我們不知道。」

「只是兩個傻孩子。」她用了這句俚語,不過她有意模仿的美式口音讓她聽起來怪怪的。雷布思在黑暗中笑了。

然後他到家了。

她在他的公寓門前讓他下車,拒絕了他不太熱心的喝杯咖啡的邀請。雷布思不想讓她看到他垃圾場似的家。學生在十月份搬出去了,這個地方變得不太像他的。有些東西好像不太對勁,有些東西不是他所記得的樣子。刀叉餐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陶器也是一樣。當他從佩興斯那裡搬回來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