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36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剛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進辦公室。她走進去,看見郁亦銘已經坐在裡面了。

等雋嵐也坐下來,Johnson關了門,開口說:「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也不算什麼好消息,只是對JC來說比較好……」

雋嵐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闆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轉過身去看看郁亦銘,他卻沒看她,臉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我們不用糾結報不報警了,」Johnson繼續說下去,「WESCO那邊已經有人出來自首了。」

說完這個爆炸新聞,Johnson像是鬆了一口氣,雋嵐十分意外,連忙問:「是誰?」

「是他們那邊負責亞太區業務的一個總監,中國人,而且還是個女的,」Johnson唏噓不止,「此人常駐在上海,通過郵件把WESCO自2006年以來的往來賬目直接發到紐約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昨天半夜這件事就已經上了美國那邊好幾個頻道的財經新聞,估計這裡的媒體也會很快跟進。」

雋嵐聽了只是沉默,郁亦銘那邊也是出奇的安靜,但她心情沉重,無暇在意。女的,中國人,又做到總監這樣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還會是誰。

「……當然,WESCO其他高層也脫不了干係,一個出來自首,自然牽連出一串,」Johnson還在繼續講,「新聞里說,那些罪證其實兩天前就發了,檢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時間來證實真偽,……」

對公司而言,WESCO的問題就此解決了,生意做成,錢收進,沒有道德風險,又多了個熟客,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對雋嵐來說卻不完全是這樣,她想要放下不管,卻做不到。

從Johnson的辦公室出來,她忍不住上網搜索相關的報道,事情正在風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連視頻也有,而且還是系列報道。

她點開來看,薛璐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面,甚至連真名都沒出現,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說「內部人士」,並且用一個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為當事人在上海,暫時還沒有影像資料。那個剪影就是一般職業婦女的樣子,那身形看起來像個中年婦人,與她記憶中的那個薛璐完全不一樣。

果然,當天晚上,香港的新聞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關報道。警方已經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層均已取保候審,公司暫時還在運作中,但已有投資人打上門去,WESCO紐約總部的大廈樓下已經架起了圍欄,甚至還有警衛站成了人牆,限制無關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況也差不多,大樓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線。雋嵐是上海人,雖然多年不曾常住,對那裡的地標建築總還是熟悉的,一看周圍的環境就知道是哪座辦公樓。還是投資圈子裡的老規矩,一定租在城裡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貴的大廈,view最好的樓層,WESCO當然也不會例外。鏡頭又掃過大樓門口的廣告畫,「WESCO——您的財富夥伴」,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畫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惡作劇的人畫上了達利的鬍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這樣的公司開立投資帳戶,起始門檻就是千萬級別,一旦事發,投資人的損失雖然慘重,卻也不會有凄凄慘慘的苦主在鏡頭前面扯著頭髮痛哭自己賠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過是吃完晚飯看看熱鬧,笑話笑話那些有錢人怎麼也那麼蠢。

雋嵐卻一直著關注案情的發展,先是有專家出來講話,說此案究其本質,不過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騙局的翻版。然後,曾經在佔領華爾街運動中作出過巨大貢獻的積極分子又開始大罵這幫所謂的投機專家、成功商人。還有個分析師誇口說自己幾年前就做了個數學模型,證明WESCO的投資盈利曲線有問題。最後,WESCO的發言人也來了,又在記者面前為自己辯護,說他們的投資項目並非虛構,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沒有及時將真實的盈利狀況報告給投資人,頂多算是失職,而絕非詐騙。

耳聞目睹這一片雞鳴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體誇口,說:其實是我,章雋嵐,第一個發現了WESCO的問題。

當然,她只是自嘲,根本無意出這個歪名,心裡想著的始終是兩個人——葉嘉予和薛璐。

她曾經很喜歡這麼一句話——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會站在你身邊,背叛全世界。第一次聽到,她就興沖沖的轉述給馮一諾聽。

一諾聽了也喜歡,對她說:「章雋嵐,咱這輩子必須得遇到這麼一個人,往旁邊兒一站,多麼霸氣,比身後站個容嬤嬤還霸氣。」

那個時候,她還沒跟葉嘉予在一起,馮一諾也沒交過男朋友。兩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女,真心夢想過得到這麼一個可以為自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而她的夢想比起馮一諾的還要更具體一些,她曾希望那個人就是葉嘉予。

不知是因為沒有這樣的好運,還是她們打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背叛世界的勇氣,她和馮一諾都沒能遇到這樣的人。隨著年紀一點點大起來,她們離開學校,遠行,工作,經歷許多事情,認識各種各樣的人,除卻親身經歷,見到的聽到的故事也越來越多。她不知道馮一諾怎麼想,反正她沒有再重溫過這樣的夢想。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真會有人那樣做嗎?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時候,媽媽對她說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腸會都粘在一起死掉,當時的她奉若真理,長大之後再聽,就覺得很傻了。

直到現在,她又想起那句話來,突然發覺用來形容薛璐和葉嘉予,恰恰合適。

葉嘉予是那個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為了她。

想到這些,她不禁悵然,既然你們屬於彼此,何必把我拖進去?

唯一的問題是促使薛璐站出來自首的動機,是為了不讓葉嘉予陷到同她一樣的困境里?還是知道事情即將敗露,索性自首,好佔得先機?

雋嵐更喜歡前一個版本,只因為那更符合那條「為你背叛世界」的誓言。

她有些意外,自己竟可以如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那樣旁觀這件事,多年的感情真的就這樣了斷了?

離開塘廈的那天,她自以為已經把所有事情都跟葉嘉予交待清楚了:錢和首飾都還給你,我的東西也要拿回來。其實,她放在葉嘉予那裡的東西總共也沒有多少,就算不去拿,也沒有什麼影響。從第一次去葉家到擺訂婚酒,前前後後收到的禮金倒有不菲的一筆,轉賬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只要做到這些,他們倆之間是不是就兩不相欠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只余最後一個難題了——如何去跟父母交待?

雋嵐猜得到會碰到多大的阻力,又會把那兩個世上最關心她的人傷成什麼樣。她別的事情都不怕,唯獨就怕這個,與家裡通電話,糾結了很久還是沒說,總想著有機會回一趟上海,再當面告訴他們,似乎比在電話上說更加妥當一些。

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第二天卻還是要早起,匆匆趕到辦公室,忙碌的一天便又開始了。

不知是不是WESCO那個案子的影響,JC資產評估部的生意驟然興隆起來,同時有幾間公司過來接洽,想要他們來做評估報告。雋嵐忙了一上午,午飯也遲了,差不多兩點鐘,才得空去樓下買了個三明治。

回到辦公室,剛在位子上坐定,菲姐又過來找她,把一張黃色報事帖粘在她桌上,對她道:「剛才你不在,有人找過你,就是上次那個『華裔小姐』。這個是回電號碼,別又說我沒記下來。」

雋嵐看了看,紙上只有一串數字,沒有名字,也沒寫關於哪個項目。菲姐就是這樣,做事總是做一半,她索性自己打過去問吧。

電話接通,她自我介紹:「你好,我是JC的July章,您剛才找過我。」

「對,」電話那一邊的人回答,「July,我是薛璐。」

雋嵐愣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她有過一萬種猜想,卻也不曾猜到薛璐會來找她,如果菲姐沒記錯,那麼她去印度那段時間,薛璐就應該找過她多次了,做什麼?難道是勝利大遊行?

「我現在在香港,見一見怎麼樣?」學姐還是一貫的親和做派,彷彿她們倆從前就很熟。

雋嵐無法拒絕,太多懸而未決的謎題,等著一個答案。

「在哪裡碰頭?」她問。

「棕糖好嗎?」薛璐回答。

雋嵐答應了,禁不住又記起那一夜。這大概就是宿命吧,又要回到那裡去,她這樣對自己說,跟Johnson打了聲招呼,就出發了。

午後的棕糖更加冷清,雋嵐到那裡的時候,薛璐已經在等她了,打扮得很素凈,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邊上,正在打電話。

雋嵐又想起在新加坡機場遇到的那位學長,他曾對她說薛璐這些年很見老。那個時候,她就想像不出薛璐變老了究竟會是怎麼個樣子。或許是因為曾經那個驚艷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如今親眼看見了還是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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