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雋嵐和葉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經空了。葉太坐在門口,嘉穎在一旁扶著,應該是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也是聽她們講,雋嵐才知道阿公走時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靜,才剛從麻醉中蘇醒,就不行了,醫生護士推著搶救車湧進來,兩次心肺復甦加電除顫均告無效。醫生回頭問:「病人沒呼吸了,是否要切開氣管?」葉太說,當時她愣在那裡,腦子一片空白,還是嘉穎趕到,做主道:「不用了,讓阿公走吧。」才算是結束。
死亡證明上寫的十分簡短:「術後中樞性呼吸循環衰竭,心跳呼吸驟停」,便是蓋棺定論了。少頃,主刀醫生也來了,解釋說腦外科手術的風險本來就高,年紀大的人即使挺過來,恢複也不會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現在這樣,不用纏綿病榻,拖累子女照顧,於己於人都是件好事。
當天下午,阿公的遺體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間的靈床上。當地喪事興大辦,那麼多規矩,各種各樣的說法,家裡沒有人懂也沒關係,自然會有上了年紀的族人出來指點,紅白事便是他們聚會的時候,簡直不辭辛勞,廢寢忘食。
僅僅一天之間,雋嵐記憶里安靜的老房子似乎就變成另一副樣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來,香燭火盆,油燈經幡,遠近親戚來了許多,不多時,就連念經的和尚,折元寶的尼姑,畫符的道士也都來了。
阿公沒有孫子,許多儀式都是葉嘉予跟著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孫,雋嵐也被當成孫媳派用場,從報喪,到寫靈牌,再到請陰陽先生擇大殮的吉期,被幾個不知是什麼輩分的老太太來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裡,她就去哪裡,叫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
老宅的客廳里設了家祭堂,香燭點起來,煙氣繚繞。有一班樂師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鐃鈸,也有的吹嗩吶,熱鬧是熱鬧,卻是凄愴的熱鬧。親友們來弔唁,把白紙包好的奠儀送上來,主人家便要跪謝,雋嵐也跟著做,沒有多說一句話。
過身之後的第一夜,近親要守通宵,鼓樂聲連同和尚念經的聲音也是經夜不息的,開頭還覺得吵,慢慢聽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了。雋嵐坐在桌邊學著疊銀錠和元寶,一直疊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點,再加上天氣不好,飄著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還有本白麻木的喪服,尚可擋一擋深夜的寒意。
葉嘉予走到她身後,低下頭輕聲道:「樓上有睡房,剛換了乾淨被褥,你去睡一會兒。」
她搖搖頭,說:「不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說話的機會,至於要說什麼,她不願去想,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來,只是放空了腦子,一直疊下去疊下去。
次日一早便是小殮,女人們開始準備壽衣和鋪蓋用的錦被,再由孝子孝孫取水來擦身換衣。一切穿戴妥當,又有個很老很老的阿婆出來說話,口音太重,雋嵐聽不真切,彷彿在是說阿公腳上的緞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裡人親手縫上去才有用。
嘉穎就在邊上,卻推說不會用針線,可能是真的不會,也可能是害怕。雋嵐伸手接過來,蹲在床尾靜靜的縫。她本不是心細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針好像還在念初中,為什麼要攬這樣的活兒,她不曾細想,卻又似心意已定。
三天之後大殮,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殯的隊伍聲勢浩蕩,到了殯儀館,鋪天蓋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會結束,雋嵐跟著別人走出去,外頭天倒是晴了,日光慘淡,她覺得頭暈,扶著門外的欄杆站了一會兒,嘉穎看見她,趕緊跑過來擋在她身後,湊在她耳朵邊上說:「雋嵐姐,你是不是那個來了,衣服上弄髒了。」
她記得自己轉身去看,記得嘉穎驚叫起來,也記得葉嘉予衝過來抱起她,但後面發生了什麼就都不知道了。
再睜開眼睛已經在醫院,急診室的醫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狀況,把她打發到婦產科來了。替她檢查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也是看了看就問:「上次月經什麼時候來的?」
她搖頭說不記得了,應該已經隔了很久。
「懷孕了知不知道?」醫生一定覺得她很傻,「先做個超聲波,看一下有沒有流乾淨,要是沒流乾淨還要清宮的。」
她被送去做超聲波,算是很幸運,暫時不用再做手術。她坐起來穿衣服,葉太先進來看她,一臉痛心疾首,先說早知道這樣,不應該讓她這麼辛苦,反過來又說她年輕,很快還會有。
雋嵐靜靜地聽她念,只說了一句:「不要告訴我爸媽。」
訂婚宴之後,葉太跟她媽媽彷彿是有些聯繫的,但這種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來興師問罪,不說自然更好,葉太點頭答應,覺得她很懂事。
「嘉予在不在?」雋嵐又問。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葉太轉身去開門。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裡等。
很快,葉嘉予推門進來,看到她就問:「現在好不好?」
「麻煩你替我叫一部車,」她對他說,語氣很平靜,「我要回香港。」
「醫生說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裡看著她。
「我自己知道輕重,」她回答,「只請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麼意思的,對不對?我不是賭氣裝樣子,而且,你們還要擺酒謝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雋嵐……」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為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跟他講話。
「你家裡人一直對我很好,這幾天,我在這裡就是想還這個情,」她突然覺得心裡那樣清明,過去三天,聽了那麼多遍佛經,再難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訂婚之前買的首飾都放在你那裡,我沒有帶走,收的禮金,我回到香港就轉賬給你,你記得看一看對不對。我的東西晚一點我會託人去取,你找個包裝起來就行了……」
她一樣一樣的說,說到最後又抬頭看著他,問:「其他還有什麼?不欠你什麼了吧?」
他站在那裡搖頭,一時間竟手足無措。
「至於那件事,」她繼續說下去,「抱歉,我不能幫你,合同是公司之間簽的,總要完成,報告我會盡我所知寫出來,deadline之前發給你,請你不要介意,至於接下去怎麼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說完,他還是那樣站著,許久才點點頭。有那麼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閉上眼睛,像是下了決心,而後就打電話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車子,又推了輪椅過來,送她到樓下。
她看著他做這一切,竟不覺意外,他連一句挽回她的話都沒說。若是在從前,她一定會傷心至死,此時反倒覺得鬆了一口氣,不用再嘔盡心血似的提從前的事情,說什麼原諒,說什麼對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這個決定,並非一時意氣,多說無益。
上車之前,她看到葉太和嘉穎從電梯里出來,嘉穎朝她跑過來,被葉嘉予攔住了。她坐進車裡,關上門,心裡有些安慰,這件事他總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還要去解釋。
她對自己說,從這一刻開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無論發生什麼都是他去說,他的責任。至於她,要想的只有爸媽,如何開口跟他們說呢?無論如何,他們總會難過,會心疼她。別的感覺彷彿已經鈍化,只除了這一件,她覺得內疚,這樣匆忙的訂婚又解約,讓爸媽平白擔心。
車開出一段路,雋嵐打電話給一諾,幾句話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說給她聽,可能是因為在電話上,也可能說的實在簡短,感覺就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事情。
一諾聽完,竟是沉默,很久才問:「這幾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裡去?」
「幹什麼?你怕我想不通?」雋嵐笑問,她還是從前那個章雋嵐,什麼情況下面都笑得出來。
「小產比生孩子還傷身體,總要有人照顧你。」一諾這樣解釋。
「我本來就不洗衣服不做飯,你照顧我什麼?」雋嵐不領情,反倒笑一諾,「你啥時候變得這麼老派?」
一諾聽不下去,說了聲:「那等你回來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到了港島,車子拐進永樂街,離得很遠,雋嵐就看見馮一諾正從一部計程車上下來。她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面對面同一諾說起那些事,她怕是會哭出來,結果卻還是沒有,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淚腺是不是壞掉了。
那天剩下的時間,她都在睡覺,醒過來天都已經黑了,正想爬起來看時間,卻發現一諾還沒走,坐在床邊的小飄窗上玩手機遊戲,屋子裡沒開燈,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的那一點光,從下往上照著臉,乍一看十分驚悚。
「你怎麼還在啊?!嚇死我了。」雋嵐叫起來。
「我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諾叫冤。
「會有什麼事?」她還是不服。
「我怎麼知道?!」一諾喉嚨也響起來,只是顧著她的狀況,沒跟她計較。
雋嵐穿了件衣服去廚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櫃找吃的,許久不在這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