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7

那個老農民帶著兩個幫忙的男孩,把我吩咐的東西送來了.桶里裝著蘋果,桶又擱在木盆里.兩個罐子里是鹽水.他們把東西放在地板的中央,然後匆匆離去,眼睛游移,好像害怕的樣子——不是害怕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而是害怕那個瘋了的人,那個給他們下達這樣奇怪命令的軍官.我把木盆推到戈爾洛夫的床邊,拿出桶,把霉爛的蘋果倒在地板上,再把兩隻水罐里的鹹水倒在桶里."你準備好了嗎?"我問比阿特麗斯. 她點點頭."為什麼一次要這麼多水?為什麼不用杯子喂他?"她問.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真為她擔心.

"因為他得喝水.他必須喝.開始的時候他會主動要喝,但過了一會兒就不想喝了,我們得硬往裡灌.我們得拿水去淹他,讓他憑直覺往下喝,讓他覺得喝水總比淹死了好."

她又點了點頭,把一隻手放在戈爾洛夫的脖子後面,扶起他的頭來.我把裝著鹹水的木桶湊到他的嘴唇旁,他吸了一口.比阿特麗斯把他的頭放了下去."不,不!"我說."咱們得把他餵飽,盡量餵飽!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呢!"她又扶起他的頭,我喊道:"喝水,戈爾洛夫!喝水!"

他又喝了幾口,然後停住了,好像還沒有醒過來.我把桶舉得更高,溫暖的鹹水溢到他的臉頰和鼻子上;他給嗆住了,吞了幾口,咳了幾聲,接著又吞了幾口.

他一頭倒在枕頭上,眼睛顫動了幾下,睜開了.比阿特麗斯又把他托起來."喝!"我命令他,又給他灌水.他呼哧一下喝了大約一品脫的樣子,然後用手臂推開比阿特麗斯和我.他倒了下去,喘息著.

"你沒事吧?"我對比阿特麗斯說.她又走到床前,一邊回答一邊把手掌擱在戈爾洛夫的肩膀上,把他按倒在枕頭上.我放下桶,抓起一個腐爛得最厲害的蘋果,把最臭的那一面直往他鼻孔里塞.開始他的眼皮還是緊閉著的,一下子猛地睜開了.又是咳嗽,又是嗆住了,又是噴氣,用手使勁地抓著頭.他噌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臉上漲得通紅,臉頰鼓鼓的.就在他反胃嘔吐的時候,我拽了一把他的肩膀,讓他的頭倒在床沿邊那隻木盆的上面.

"老大炮,這一發炮彈打得不錯!"我說."來吧!咱們再給你裝彈藥!"他精疲力盡地將腦袋落到枕頭上,滿頭大汗,抬起頭來看著我,彷彿聽懂了我的話——要不就是害怕聽懂我的話.我們又迅速地回到他的身邊,他雙手亂打,在我的臉頰上來了幾記,把比阿特麗斯打翻在地上.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把手指硬往他喉嚨里塞.戈爾洛夫的眼睛睜得老大.

"別,比阿特麗斯,不要把他弄死了,讓我來吧!"我大聲喊著,笑得發瘋似的."來,你來灌水,我來捉住他."

我把全身的重量壓在戈爾洛夫的身上,使勁把他的兩隻手臂放在身體的兩側,用力按住.比阿特麗斯給他灌鹽水,然後猛地把一個爛蘋果往他的鼻孔里塞.他嘔吐的時候,我們倆往後一躍,他哇地吐了.

我們就這樣反覆著,大約有一個小時,沒準兒有三個小時.反正那個晚上我沒有了時間概念.戈爾洛夫的反抗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兇狠.他用最惡毒的語言罵我們倆,說我們要進萬劫不復的地獄,還瞪著冒火的眼睛說他要親眼看見我的心給狼吃了.我想看看他的頭腦是否稍微清醒了一點,發瘋是否輕微了一點,但是沒有發現任何這樣的跡象.跟他搏鬥了這麼長時間,聞到他七竅冒出的臭氣,我自己都快要發瘋了.

夜深了,他不再搏鬥.比阿特麗斯和我也不跟他糾纏了.我們遠遠地站在床邊,看著他.

戈爾洛夫靜靜地躺著,用手拍打著.他猛地一轉身,大聲叫嚷,身子撞疼了就痛苦地呻吟,轉過身來仰卧著.他用頭使勁地撞枕頭,扭著脖子,又吐了.他不顧一切地用身子撞著床,撞累了,再次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比阿特麗斯和我跟戈爾洛夫一樣筋疲力盡,我們倆坐在床兩邊的椅子上,等待著他再次發作.後來我們倆累得不能動彈了,只是觀望著.

我們四目相對.

"他睡著了,"她說.

"比阿特麗斯,你……今天是第二次——"

她揮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微微搖了搖頭.我想對她說她太棒了,可她用手勢告訴我她不想聽這些話,叫我別說了.我當時意識到其實我自己也不想悄聲訴說衷腸,因為我們之間已經在進行著無言的交談.

在大約五分鐘的時間裡,我們坐在那裡進行著這種無言的交談.

我眼睛盯著地板,她則看著戈爾洛夫床邊的牆壁.最後我看了看病人,說:"他的確睡了.你冷嗎?"她沒有回答,但跟我一樣並不冷.我站起來提著椅子,她也站了起來,拿著她的椅子.我們挪到壁爐旁坐了下來.為了不驚動病人,我們靜悄悄地,不是肩並肩,也不是面對面,而是斜對角坐著,都面對著微弱的火苗.

也許是因為我感覺她有話要說,我搶先開了口."比阿特麗斯,你這麼會騎馬是怎麼學的?"

她把剛才要說的什麼話撂到了一邊,沖我笑了笑,然後又面對著火."我父親,"她說."他是個軍人,跟你一樣."

"是騎兵嗎?"我問.她點了點頭."波蘭人很會騎馬,很堅強,很兇猛."

她輕輕笑了."他不是波蘭人.他是瑞典人.跟隨查爾斯十二世與沙皇彼得大帝作戰."

一個瑞典人.

不等我繼續追問,她就講起了她的身世. "我父親二十歲的時候,是個騎兵少校,跟隨他的國王越過里加進入俄國,跟沙皇打仗.他——"

"二十歲,已經是少校了?"我打斷她的話.我並不擔心自己的插話會終止她的敘述.在無言的交流中我們已經約定了要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那他一定是個很賣命的士兵.要不就是個貴族.抑或兩者兼而有之."

"兩者兼而有之,"她說."不過貴族是次要的,主要是他打起仗來很玩命.他很喜歡騎馬、打仗,我想.他說起年輕時候在瑞典的情形,只是說當時他很狂,對打仗如饑似渴.他這樣說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當時很蠢,但語氣不是很肯定.到後來他……自個兒也鬧不明白了.不過他酷愛騎馬,這一點始終沒有改變.在我們村裡,大家都說烏爾瓦烏斯騎著耕田的馬也比俄國人騎什麼馬都快.他在波爾塔瓦戰役中被俘,一同被俘的有三千瑞典人.俄國人把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送到波蘭去,目的是要懲罰這兩個國家的人.他在一個森林裡的勞動營一干就是十年.後來,沙皇建造船舶要用各種不同的木材,他就被釋放了.他碰到了我媽媽,當時我媽媽已經死了兩個丈夫.他們結了婚,擁有波蘭人極少有的東西……"

"愛情?"我試探著問.

"愛情在波蘭並不稀罕.我是說他們有了一個收成很好的農場."

"呵."

屋子裡悄無聲息.戈爾洛夫除了胸脯的起伏之外一動也不動,火無聲地燃著,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猶如夢囈一般.比阿特麗斯的頭歪向爐火,身子卻坐得很直,火光照著她,從頭髮到腹部,從膝蓋到腳趾.

"我父親死於肺結核,"她說,"那年我十歲.家裡其餘的人——我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無法再維持農場的活計.不過反正也一樣,因為女皇不久就把那片土地收歸俄羅斯所有.我們的家業連同其他的土地都賜給米特斯基家族,我就去給他們幹活,成了娜塔莎的侍女."

"你還能見到家人嗎?"

"一個都沒剩下.我媽媽也死於肺結核,我的哥哥被強征入伍,去跟土耳其人打仗.據說也死了.以前我經常收到兩個姐姐的來信,後來就沒有了."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又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現在你也得給我講講你自己.你騎馬是跟誰學的?"

我當時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其實倒也不是一切,因為瑣碎的細節似乎並不重要,但我想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我父親是養馬的,給那些有錢買馬但不會騎馬的人訓練馬匹.他家在蘇格蘭,坐著一條滿載著長老會教友的船跨越大洋來到弗吉尼亞,為的是得到宗教自由.我媽媽……也來自蘇格蘭,坐著同一條船,可是她沒有能夠跨過大洋——應該說沒有能夠等我出世,她在途中的大風浪中難產了三天,最後死了.我們的鄰居——就是跟我們一道越洋過海,後來住在一塊的那些人——說她非要聽到我的哭聲才肯死去.可我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們把媽媽葬在了海里;父親對長老派的信仰很冷淡,因為媽媽的緣故他們也不計較.他們找了一個女人——一個老太太——給我讀《聖經》.你瞧,開船的時候父親和這些人並不是一夥的,母親才是.既然他們結了婚,用他們的話說,母親『極力勸說』父親信仰她的宗教.聽他們說,母親離開蘇格蘭是為了宗教自由,而父親則是因為恨英國人.『蘇格蘭真正的出口商品是自己的子孫.』他總是對我說.『英國人剝奪了我們所有的機會,只留下一個機會,那就是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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