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5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一條冰封的河上。車夫停了下來,用蹩腳的法語說,他想休息一會兒,給馬喂點水。他讓跟班到冰上去鑿洞取水,我到對岸的河堤上偵察。我發現了一叢花旗松,林子很密,完全可以把雪橇掩藏起來。如果女士們想休息一下,可以在這裡歇腳。

「哦,這地方真漂亮啊!」夏洛特喊叫著。我這時已經把雪橇拉到樹後面,給女士們打開了門。「上尉,你真好眼力呀,這麼幽雅的地方讓你找到了。」

「這個地方的確好極了,」安妮說著,跟在夏洛特後面下了車。我驚訝地聽到她的聲音是那樣輕鬆活潑,一改在別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態。

「是的!沒準兒這兒有白雪精靈呢!」夏洛特高興地喊著。

「我們英國沒有白雪精靈,」安妮開心地說。「他們長什麼樣兒?」

米特斯基公主裹著裘皮斗篷從溫暖的艙室走了出來,也附和著說:「哦,他們個頭很大,藍色的大臉上長滿了白色的絡腮鬍子,女人也一樣。」

「女人長絡腮鬍子?呵,你是說跟格爾尼科娃伯爵夫人那樣?」夏洛特說。三個人都撲哧地笑了。

「不,不像她,」安妮說。「她只是嘴唇上有鬍子。」

「是的,白雪精靈滿臉的絡腮鬍子,」娜塔莎·米特斯基又補充了一句。

「格爾尼科娃伯爵夫人也有絡腮鬍子,」夏洛特說。夏洛特堅持說這是真的,她們笑個沒完。

「誰有絡腮鬍子?」澤普莎追問著。她皺著眉頭,從一個人跟前跑到另一個人跟前。因為出來遲了,她沒聽懂大家說了一個什麼笑話,對大家的笑聲有些惱火。「你們在說什麼?」

姑娘們停了下來,看著她。「白雪精靈!」夏洛特低聲對她說。

「就是那種小不點,小個子,惹人討厭的那種,」安妮說。突然那三個姑娘在雪地里追逐澤普莎,這個小不點的女人在雪橇底下翻跟頭,滾動著,滑著。

「別,別都一起卸下來!」我朝車夫的跟班喊道。他從河上回來,正在給套著韁繩的馬卸下挽具。「一次卸兩匹!兩匹!」那個傢伙停了下來,獃獃地望著我。「瞧,你——我想——」

比阿特麗斯正從艙室里往外爬,我迎上前去攙扶她。我說:「喂,比阿特麗斯,你能讓那個傢伙聽懂我的話嗎,叫他不要一次就把馬匹全卸下?我要他一次給兩匹馬卸下挽具,一次牽兩匹過去飲水,一對一對的,其餘的馬做好奔跑的準備。」

她揚起臉說:「你最好請米特斯基公主或別的哪位女士給你翻譯一下。他會更聽話一些。」這時,公主就在我們身邊,正跟澤普莎笑著,踢她的手。澤普莎在雪橇的支杆中間鑽來鑽去。比阿特麗斯深深地給她的女主人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壓低嗓門給她講述事情的原委。公主立刻轉身面對著我。

「天哪,上尉,你的警惕性真高!好的。我這就去告訴那個夥計!」她走到車夫跟班旁邊告訴了他,然後擺出一副很自豪的樣子。

「有新鮮水嗎?」比阿特麗斯問。

「有。你要一點嗎?我陪你去取。」

「不用了。我自個兒去。」我止住了腳步,看著她下河去,手裡抱著從雪橇上拿下來的一個水晶罐子。

自從剛才扮演親王之後,我就一直沒有看到過戈爾洛夫,所以我現在趕緊去看看他。他的那副模樣讓我憂心忡忡。只見他的後腦勺靠著門對面的那塊板壁,臉上毫無血色,在昏暗的艙室內那蒼白的面容分外惹眼。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和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坐在他的兩邊,伯爵夫人用指關節按著自己的嘴唇,臉上顯出困惑和焦慮的神情;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把一勺難聞的草藥湯劑送到他緊閉著的兩片嘴唇中間。「戈爾洛夫!」我說著,走進去,跪在他的身邊。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瞪了我一會兒,然後又遺憾地耷拉下去。「是發燒嗎?」我問伯爵夫人。

「恰恰相反。他很冷,」她回答道。我摸了摸他的前額,潮濕而冰冷,像一隻沒有煮過的生牡蠣。「是消化系統的毛病,」伯爵夫人說,彷彿她真的相信是這麼回事。

這個診斷結果顯然是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得出的,她接過話茬說:「很快就會過去的。你想要點藥茶嗎,上尉?可以暖暖身子,喝了會感覺好一些。」她把一隻大杯子遞給我。

我心裡有事,沒有理睬她。我摸了摸戈爾洛夫的脖子,數著他的脈搏。他伸出手推開了我的手,嘟噥著,但是眼睛沒有睜開。「他需要外科大夫,」我說。

「最近的外科大夫在聖彼得堡,看你是不是想走回頭路,」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說。「不過現在我們離莫斯科的距離也差不多遠。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上尉,醫生跟我一樣對他的病都無能為力。」

「你能給他放血嗎?」我問她。

「給他放血?你就別開玩笑了。」

「他需要治療。」

「上尉,你自己被別人放過血嗎?」

「沒有,醫生沒有給我放過血。不過我聽別人說很有效。」

「那是治好了的人說有效!那些治死了的人怎麼說的?上尉,我可以告訴你,手術刀對他的病根本就沒有效果。」

「他吃了些什麼?」我問伯爵夫人。

「麵包和乳酪,」她回答說。「只是,還喝了不少的白蘭地,在他扮演『親王』之前和打那以後都喝了。」

「嗯,讓他理智點兒,好不好?」我有點惱火。「不能再喝白蘭地了!今天晚上他要是還不好,就到最近的地方去找外科大夫,不管找到哪兒。」

我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雪橇,很是生戈爾洛夫的氣,他病成那個樣子還喝白蘭地;我也很惱火那兩個女士,是她們慫恿他喝的酒;同時我為一種暫時還難以名狀的疑慮而深感不安。

外面的姑娘們玩得很來勁,現在她們正在搶著喝比阿特麗斯從河裡用水罐舀來的水。車夫放下架子來幫他的跟班解開馬匹,他們把一對對的馬牽到冰洞里去飲水。我走到姑娘們中間,接過了一杯水,是比阿特麗斯倒在杯子里,然後再由米特斯基公主遞給我的,不過我只是謝了公主。

「你的朋友怎麼樣了?」公主問。

我搖了搖頭。

「如果他有貝耶芙魯爾照顧,」夏洛特說,「那你可以放心,他得到了最好的大夫——事實上,她們都在他跟前獻殷勤!」

聽到這話,公主和安妮都用手捂著嘴巴,暗暗發笑,彷彿擔心笑得太厲害會惹我生氣似的。不過,澤普莎一下子倒在雪地里,兩隻小腳朝天,一邊格格地笑,一邊亂踢。夏洛特對這樣過火的玩笑有點難為情,朝我皺了皺眉頭,臉都紅了;看樣子姑娘們以為戈爾洛夫的病是裝出來給伯爵夫人看的。

車夫的根本牽著雪橇上最後一對馬兒上河堤。由於我和戈爾洛夫的馬也要喝水,我便解開系在雪橇尾部的繩子,牽著兩匹馬下了河。

風刮起來了,我走到了河堤的斜坡上。從狹窄的河床上吹過來的一陣狂風把我颳得夠嗆。這陣風攜帶著從遠處而來的清新氣味——有濕樹皮的氣味,有花旗鬆鬆針的氣味,有冰雪已經融化的地方傳出的腐葉味——但是隨風而來的聲音卻引起了我的警覺。我全身冰冷,豎起耳朵聽,什麼聲響也沒有了。但那是很危險的聲音,是我非常熟悉而不可能弄錯的那種聲音——馬的嘶鳴——於是我牽著牲口回到岸上,等待著。

剛開始我只能聽見風吹過花旗鬆鬆針的呼呼聲和遠處樹枝折斷的咔嚓聲。我等了好大一會兒,沒有發現異樣的情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在作怪。然後,我牽著馬兒再次去冰洞里時,卻看見了來人。

四個騎著馬的哥薩克人沿河而下,行動很緩慢,很謹慎,但跟我見到過的所有哥薩克人一樣騎在馬鞍上顯得輕鬆自如。其中一個傢伙的馬聲音嘶啞,呼吸困難,事實上是快要死了——這匹馬喘著粗氣,咳嗽的時候帶著潮濕的呼嚕聲——可是騎在上面的那個人還要抖韁繩讓馬安靜,催它快走。我退回到樹林里,開始時是慢慢地扭轉馬頭,讓它們安靜,聞到了氣味不要激動;然後,通過堤岸和樹木的遮掩,猛拽著它們來到雪橇跟前。

「進去!快!」

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和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剛剛走下雪橇,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獃獃地望著我。我拽住她們倆的手臂,把她們推進艙室,她們臉色蒼白。我朝里張望,看見比阿特麗斯正在照料戈爾洛夫。如果不是他蒼白的嘴唇上還掛著做鬼臉的神情,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其他人圍成一個圓圈坐著,目瞪口呆地聽我說:「咱們得逃命!如果雪橇停了下來,我沒有先喊一聲平安無事,門就被打開,那麼進來的第一個人以及跟在後面的每個人都必須被幹掉。如果戈爾洛夫行,就由他動手;如果他不行,就得由你們動手!」看著她們驚惶的面孔,我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然後跑到車夫那兒。「準備好了!有哥薩克人!」

「在哪兒?」

我討厭他眼裡流露出的那種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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