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紳苦似海

誰能咽下這口氣啊?

所謂的氣,無非就是利益受損,利益損失的越多,自然越難咽下這口氣,可是想辦大事,單靠一家之力是辦不成的,還得拉上其它人。

出了門,李鶴孫並沒有去找號稱穎州第一家的張家,為啥?

因為張家的張鶴鳴是有崇禎皇帝詔令以尚書之禮安葬的忠烈,當年流寇攻城時,張家父子五人,都死於城頭,所以才有了「金頭御葬,五門出棺」的說法。乾聖朝褒獎忠烈時,對天啟、崇禎兩朝的忠烈義士同樣給予了認可,張家每年可以領百兩的忠烈免優。而且張家的子弟通過縣試後,卻可以免試進入國子監就讀,雖然這個恩惠只惠及一代人,但是這樣的恩惠仍然讓其感恩戴德。

至於李家……他爹雖然死於流賊之手,可卻是「閹黨」,崇禎自然沒有給任何褒獎。所以,李家自然也就不是「忠烈之家」,優免沒有,免試入國子監的……更是想都別想。

不過穎州府,不只有一個張家。張家對朝廷感恩戴德,可對朝廷不滿的人更多!

李鶴孫直接去了寧家,寧氏先祖寧寬,追隨燕王立下了汗馬功勞,封為「世襲罔替與國同休」的衛指揮使,永鎮潁州衛。「世襲罔替」即子孫接替,級別不降;「與國同休」即與明朝共豐存亡。指揮使職位由長門代代繼承。李家頂多是風光了一百多年,可是寧家卻從成祖皇帝那會,一直風光到現在……

哦,對了,現在寧家已經風光不再了——乾聖二年,清理衛所軍田,寧家被查出吞沒軍戶軍田六萬七千餘畝,寧家長門殺的殺,流得流,六萬七千畝宅田,和長門家產全都被查沒入官。

為什麼後來朝廷對鄉紳「下手」時,沒有人敢動彈,就是因為乾聖皇爺下起手來,那可是真的心狠手辣啊!

長門是不在了,可寧家在穎州還有旁支,現在的穎州寧家長門,萬曆年間出了個寧中立,進士出身,官居二品的尚寶承。其子寧予慶現任的戶部員外郎;其孫寧誥,現任台北知府,在穎州要論顯赫,還是寧家。

「小弟見過寧兄。」

寧李兩家是親戚,這邊家僕稟報說李鶴孫求見,那邊自然就被迎了進去,現在家這主事的寧予理是寧予慶長兄。

兩人一見面,先是客氣了一會,話題又被李鶴孫引到了舊事上,提到當年寧家的風光,還有乾聖二年退田時的倉皇。

「與國同休,與國同休……陛下苛待忠良啊!」

寧予理一臉怨對道。

「想我寧家先祖從龍成祖皇帝,南征北戰,可謂是勞苦功高,憑著軍功才世鎮穎州,可陛下不念成祖之詔,奪我寧家指揮使一職,又盡奪寧家家業……」

愈發不滿的寧予理又說道:

「查沒長門田產也就罷了,可最後還說什麼『雖然分家百年,然吞沒軍田亦需收回』,非得讓寧家各門退田,就連我家也退了三百多畝,這不刻意在羞辱我們嗎?」

李鶴孫感嘆道。

「不是羞辱啊,你沒看,這邊從你們寧家手裡清理出了田產,那邊就重置了穎州衛,不抄你們寧家的田,那有田安置乾聖朝的軍戶?不抄你們寧家的銀子,那有銀子給軍戶建房?你沒瞧見嘛,那些個軍戶一個個的,瞧著那可比咱們還風光呢!不當差,不納糧,就是打了人,衙門裡也問不著他們!」

「狗屁!」

寧予理罵道。

「就是一群丘八,他們得瑟什麼,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乾聖皇帝崩了,新皇繼位,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當年,先祖鎮穎州的時候,那會那些個丘八一個個的不也是趾高氣揚的!現在……不過只是剛開個頭!」

「何必要等著呢?」

李鶴孫掏出一張報紙,然後給寧予理:

「老弟,你瞧這報紙上寫的,軍戶不糧不差不法,專橫跋扈如此,早就激起了民怨了,民怨鄉怨如此,我等鄉紳難道不應該站起來為鄉人主持公道?」

所謂「鄉紳」,並不是指地主,地主……就是有兩個錢的土財主而已,乾聖朝之前,他們都是依附「鄉紳」的存在,什麼是「鄉紳」,說白了就有功名的讀書人,鄉紳和普通地主、富人的區別就是他們的家門上有懸牌——什麼「進士及第」啦,什麼「欽賜翰林」啦,什麼「尚書第」諸如此類懸牌,再加上宅前的牌坊,只有這樣的人家才是「鄉紳」,沒出進士人家,那怕就是再有錢,那也就是「土財主」,是「暴發戶」,「紳」,他們不夠格。

那些個鄉紳有相當一部分人是致仕官員,為官一生的他們,致仕後,卻是閑雲野鶴的悠遊山林,吟詩作詞。釣魚啦、吃酒啦、喝茶啦、聽大唱、打閑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不過可別以為這群老傢伙當真是閑人一個,沒什麼存在感!

歷任知縣,若在一個地方做穩了,必須獲得他們的認可。

民間普通糾紛,往往也是請他們來調解裁判。

知縣想要籌集錢糧,辦學啦、修路啦,也是請他們來號召募捐。

就是巡按御史奔走地方,聽取的民間輿論,也是跟這些老傢伙交流。

所謂的「鄉愿」其實就是「鄉紳之願」!

這個圈子靠的不是錢財,靠得是名望、是身份。

這個圈子在乾聖朝雖然勢微,但仍然存在,畢竟,一般民間的糾紛,鄉民更願意讓他們主持公道,而不是官府。尤其是家務事,更是如此。

說白了,在很多時候,地方鄉紳扮演著「基層政權」的角色。官府當然也樂意如此,為啥?

基層政權是要花錢的,乾聖朝的官員俸祿仍遵循舊制,由米、銀、鈔三部分構成,那怕就是從九品末流小吏,一年也需要祿米十二石,銀19.25兩,鈔180貫。至於衙門吏員,最普通的衙役,一年要祿米十二石,銀12兩,鈔12貫。

多嗎?

不少。

在崇禎朝之前,除了有品級的官員以及衙門有編製的六房吏典之外,還有里很多衙差、幫閑都是沒有薪水的。他們是不拿薪水,可他們為什麼願意白乾?這些「白役」,也就是臨時工之所以願意白乾,不還是為了對敲詐勒索百姓?

為什麼古代地方官員明知道臨時工白乾的目的,還願意用他們,說白不還是因為需要人幹活。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可能嗎?

朝廷不給地方編製,地方官員自然就要想辦法解決問題。為此乾聖朝的解決辦法就是增加吏員編製數量,同時禁止使用「白役」。相應的也就增加了朝廷的財政開支。

而與此同時,面對廣大的鄉村,即便是乾聖皇爺也是無能為力,為啥?

全國數十萬個村鎮,每個村派上一個鎮長和兩三個吏員,鎮長怎麼著也得從九品的品級吧,至於吏員,不說參照六房吏典的薪水了,那就最不入往的衙差薪水,再加上辦公經費,一個鎮子一年起步也得五百兩。

兩萬個鎮,一年一千萬兩。

要是三萬個鎮呢?

一年開支至少幾千萬兩起步。

建立基層行政機構,是需要成本的,它的核心是什麼?

是要夠本!

一個幾千人的鎮子,一年收田賦才多少?可能只有三四百兩,但是行政支出卻要五六百兩,這個成本誰負擔?

除非乾聖皇爺准許基層政權在田賦之外收取「鄉鎮提留」,讓基層官吏「自收自支」,否則,所謂基層政權根本無法維持。讓那些官吏「自收自支」,能不能取代鄉紳,不清楚,但官吏們必定會刮地三尺的,尤其是末流小吏。

既然如此,那也就只能遵循舊制了,鄉紳在乾聖朝仍然是發揮作用的,當然,他們的頭上有個緊箍咒——分散於各地的緹騎就是他們的緊箍咒。

鄉紳替鄉民發聲,那更是……義之所在啊!

「為鄉民發聲,實為我輩本分!」

看了一眼報紙上的文章,寧予理瞳孔一縮,立即對一旁的高麗婢說道:

「你們都出去。」

屋裡只剩兩人,氣氛有些微妙。

寧予理問道:

「你來我這,就是為了這事的?」

李鶴孫說:

「正是,軍戶跋扈,你我身為鄉紳,理應為鄉民主持公道!」

寧予理又問:

「那如何主持?」

「自然是老辦法!」

李鶴孫說道:

「一邊是鄉紳請願,一邊是朝中大員上書朝廷,為地方陳情。」

「這怎麼可能?」

寧予理驚道。

「乾聖朝的規矩是文不言武,武不涉文。讓我們家老三提這事,那不是把他往火坑裡推,那是會掉腦袋的!」

寧家老三寧予慶是戶部員外郎,姓李的找上門,肯定是想讓老三站出來為地方陳情了?

陳情?

陳個屁!

文官插手兵事,是居心叵測,那是會掉腦袋的!

這姓李的是想害死老三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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