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上浮屍

坐在列車上,真棹幾乎什麼也沒說。給她便當她就吃,倒茶給她,她就默默喝下,似乎也不在意要去哪裡。裹著舞子的大衣,好像決定一切順其自然了。

雨勢已經減弱。濛濛細雨使得下雨的地域和時間似乎變得漫無止境。

乘客們帶著千篇一律的表情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唯獨敏夫二人彷佛在做一趟奇異的旅行。

熱海的海洋和天空一樣是灰色的,在遠方與天空連成一片。看不見富士山。少了姿態端整的富士山,反而比較適合這趟旅行。

敏夫在三島下車,立刻打公用電話找江藤。江藤知道是敏夫,聲音頓時充滿驚訝。

「勝仔嗎?你聽了廣播沒有?」

「沒有。」

江藤立時壓低聲音。

「我想也是。廣播說你和殺人嫌犯一起逃走是真的嗎?我剛才從新聞報告聽說的。」

好久沒聽見江藤的聲音,他那口鄉下口音又回來了。

「詳細情形我們見面再說吧。對了,我想拜託你幫我訂旅館。」

「沒問題。你現在人在哪裡?」

「在三島車站。」

「你還敢大搖大擺的在人群中打電話嗎?你最好別讓人家看到你的臉。」

「我直接坐到修善寺吧。」

「喂,慢著。那裡人太多,太危險了。我看這樣吧,你在大仁下車,穿過商店街,往狩野川的大仁橋走,我會開車過去接你。」

掛上電話後,真棹露出悲哀的目光。

「會給你的朋友添麻煩嗎?」

「你不必在意。」

敏夫說著邁步走出。

從三島換乘伊豆箱根鐵路。車內學生很多。照江藤的說法,電視新聞已經報導了自己的事,使他不由得開始注意別人的視線。他站在電車一隅,試著擋住真棹的身影。

電車很慢,停靠的車站很多。到大仁雖然不滿三十分鐘,敏夫卻覺得漫長得令人心慌。

在大仁下車的乘客不多,但也不至於少到令他們顯眼。敏夫察覺江藤的心意,心裡十分高興。

走出大仁車站,爬上前面的短坡,側邊就是整條商店街。江藤說沿著商店街往右走,就會走到狩野川。走進商店街時,天色突然暗了。是商店的燈光使天空顯得灰暗。冷空氣不由分說的吹襲過來。

他們買了傘。雨勢雖然不大,躲在傘下,還是令人有種安全感。

商店街一下子便走完了,向堤防伸展的馬路,閃著白色的光。

一輛車在二人身旁停下。是藍色的小貨車。江藤從駕駛座探出頭來。

「看你的氣色,相當不錯嘛。」

江藤把后座豎起,讓二人上車。車中瀰漫著魚腥味。

「對不起。」敏夫說。

「什麼話,你能想到我,我很高興。」

江藤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從未刮的鬍鬚中笑開一嘴白牙。

「我在熊坂有一家熟識的旅館。地方雖然小,但是很安靜,躲在那裡就不用擔心了。」

車子越過狩野川。又寬又深的河底,壘壘堆滿黑色的石頭,河水在石縫間翻騰。

「我也決定要討老婆了。」江藤說。

越過狩野川,車子左轉,在堤防上賓士。對面堤防駛過的車子,微弱的車燈蜿蜓不絕。一路上江藤只談他自己的事。他說未婚妻是個美人,工作很忙等等。

下了堤防,穿過田地,車子在低矮的山腳繞行,依稀可看到山腰上有座城堡似的建築。

「那是大仁金山,現在已經挖不出金子,但還留著廢坑。即使夏天,洞窟中也很涼。」

沿著狹窄的道路走了一段路後,車子在點亮的「島屋」招牌下停住。

「如果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給我。」江藤說。「還有,你的名字叫做山田太郎。聽起來可能很蠢,可是臨時也來不及細想,你就將就一下吧。」

那是一間小巧卻保養得當的旅館。報上姓名後,二人便被帶開。蟲鳴不絕於耳。

「好安靜噢。」真棹喃喃低語道。

敏夫拿著浴衣和外套前往浴室。

用過餐後,真棹的臉上恢複了生氣。

「簡直像在作夢。」真棹低聲說。「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聽見蟲鳴聲。」

「請原諒我用這種粗魯的方式,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多虧有你,我才能逃出來,不過你其實不用跟我一起逃的。」

「我實在無法坐視你有難不管。」

「其實你根本不用救我,我已經決定順其自然了。不管命運如何擺布,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猶豫了。」

「即使被逮捕你也不怕嗎?」

「是的。」

「即使……被判死刑也不怕?」

「是的。」

「如果被判死刑,就會處死喲。」

「就算不判死刑,我也會死。結果都一樣,不管有沒有殺人。」

真棹突然冒出這一句。

「你有罪在身,我反而高興。」

真棹的鎮定反倒令敏夫不自在,使他變得輕浮起來。

「這樣我才能把你從警方手中救出,今後也才能跟你同生共死。」

「……我是殺人兇手?」真棹心不在焉的說。

「你的所作所為,我全部都知道。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別隱瞞任何事。」

「……如果我不是殺人兇手呢?」真棹用同樣的語氣問。

「那我就直接離開。因為你太聰明,太美麗,我配不上你。」

「沒關係……」

真棹緩緩站起來,背過身拉開紙門。隔壁房間已經鋪好床。真棹把電燈關掉,只剩下枕邊的檯燈,將室內映出微微的紅光。

外套自真棹肩上滑落。真棹轉身解開浴衣的衣帶,略往前併攏後,就仰躺在床上。

「……在鐵馬藥瓶里下毒的人,就是我。」真棹低聲說。

真棹宛如洋娃娃般,身體動也不動。

敏夫對真棹的思慕之情,越接近她就越強烈,最後化成一種狂野的激情。所有的感情都融為一體,在全身流竄。真棹靜靜的承受這股激情。

敏夫離開她的身體後,真棹突然張開眼睛。

「……我已經不行了。」

伴隨著話聲的嘆息,輕觸敏夫的肩膀。

「我最討厭這種話,聽了就讓人悲傷。我們不正踏出新的一步嗎?」敏夫說。

「說的也是。對不起。」

真棹坦率的道歉。敏夫輕撫真棹的頭髮。

「簡直像在迷宮中一樣。」

「……你曾經進過怪屋的洞窟吧。」

「朋浩曾經告訴過我,他還畫了洞窟的地圖。」

敏夫突然停下手指的動作。

「那個洞窟藏有錢屋五兵衛財產的事,你也知道嗎?」

「那個我也知道。可是,像這種虛幻的情節,我實在無法相信。」

「但你不是親自去過洞窟中嗎?」

「我當然多少也有好奇心。朋浩死後,我發現他之前在計畫某件事,就不再覺得錢屋五兵衛的財產只是捏造的謠傳了。所以,我就靠著朋浩畫的地圖進入洞窟,可是走到一半就害怕起來。黑漆漆的洞穴那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那個聲音是瀑布。」

「對,在我以為什麼都不會動的洞窟中,驟然見到呈く字型流動的瀑布,令我十分害怕。雖然我在中途就折返,不過既有那麼大規模的舞台,我開始相信朋浩所說的那筆財產是真有其事。」

「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嗎?我是說宗兒、香尾里、鐵馬他們。」

「宗兒如果知道,應該會立刻花掉吧。香尾里如果知道了,不可能不告訴我。至於鐵馬,他如果知道了,應該會拿來擴展事業。」

「換言之,洞窟藏有財產的事,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

「我想應該是。」

「朋浩本來想獨吞那筆財產吧。」

真棹閉緊了嘴。

「你打算繼承朋浩的遺志吧。」

真棹深吸了一口氣。氣卡在喉嚨,聽起來好似嗚咽。

「你一直無法和宗兒斷絕關係,對朋浩的罪惡感在你心中與日俱深。這次的旅行,你本來已經決定向朋浩告白謝罪,沒想到朋浩突遭奇禍,你永遠失去了贖罪的機會。在你心中只剩下沉重的罪惡感。」

「你說的沒錯……」

「朋浩橫死的打擊尚未撫平,緊接著透一也死了。透一的死,只能說是你的過失造成的意外事故,更加深你對朋浩的罪惡感。」

「我不斷背叛朋浩,這種愧疚感令我快要瘋了。」

「你的確瘋了。失去心理平衡,使你改變了本性,成為一個可以殺人面不改色的惡魔。為了向朋浩謝罪,你決心繼承他的遺志。」

真棹的眼角溢出淚水。晶瑩的淚珠滑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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