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斬不斷的馬

車子從八王子沿著左側的相模湖,穿過大月、筮子隧道,直到從甲府出了中央自動車道為止,舞子一直在后座睡覺。

「我這個人在哪裡都睡得著。」

正如她自己所說,只要有一點時間,她就能立刻熟睡。

走到諏訪湖時,天開始亮了,放射狀的光線從厚厚的雲層投向白色的湖面。過了鹽尻朝北去松元。從松元出國道一五八號線轉向西行,過了安曇的水庫群後,左邊是乘鞍岳,右邊是槍之岳,穗高的連綿群山彷佛近在眼前。出了版卷、平湯溫泉後,就是飛驛了。

雲層飄移的速度開始變化,降下了霧般的冷雨。車子進入深山間,從越中東海道沿著神通川進入飛驛街道。到了富山,再出了北陸自動車道後,雨滴變成了冰。車子渡過座川後,從深谷溫泉直接進入金澤。

這是頭一次看到北陸的街景。淺野川和犀川之間延伸的市街上,滿是古老沉穩的舊式民宅和商家,以及環繞市內的水道和土牆,令人感受到加賀百萬石的城下町風格。

他們在香林坊的麵店吃午餐。吃完飯後,舞子已經迫不及待的取出地圖。「我們去大野。」舞子說。

「大野弁吉,本名為中村弁吉,因為住在大野而被稱為大野弁吉。在大野呵傳泉寺還留有弁吉的墳墓。」

敏夫看著地圖。金澤城跡、兼六園、本願寺、野叮、寺叮台……大野遠離金澤市街,位於面臨日本海的金澤港一端。夾處於從河北沙洲流過來的大野川和犀川河口一角,緊鄰大野旁邊的就是金石,那裡有錢屋五兵衛的遺品館。

日本海波濤洶湧。

厚重的雲層翻滾,白浪滔天,放眼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港區街屋。

「北陸的海洋,從現在開始才要顯露真正的姿態呢。」

舞子告訴敏夫。

他們立刻找到了位於傳泉寺的弁吉之墓。墓地上並列著兩塊墓碑。一塊是比較小的舊碑,上面還能認出弁吉二字,可是背面的碑文幾乎已完全磨損,無法判讀。另一塊似乎是新建的,碑名雖然相同,用的卻是漂亮的墓石,上面雕刻著圓圈內一個太陽扇的家紋。

他們從傳泉寺的住持那裡打聽到一個重要消息。最近有一名住在金澤的收藏家,蓋了一座弁吉紀念館。雖說是紀念館,其實只是在私人醫院辟出一間房間,然而還是收集了相當多弁吉的遺物。住持說,此人是弁吉的忠實仰慕者,看到遠來的客人一定會很高興吧。

私設的大野弁吉紀念館館長寶田五郎,已經年過七十,是個蓄著漂亮白須的老人。他說醫院幾乎已完全交給兒子經營,自己就繼續作喜歡的研究。

「當我聽說弁吉製造的倒立人偶殺了人,我真想立刻去看。」

寶田說著嘆了一口氣。

會客室似乎是最近才剛改建的,房間正面掛著三塊大大的鏡板,全都是用舊照片複製而成,表面有明顯的斑駁污垢。兩側擺著玻璃櫃,房間中央放了一套會客桌椅。

由於難得有同好特來參觀,寶田滿懷好奇的殷殷款待女客,邀舞子坐下。

「那個住持說我這裡是什麼私設紀念館嗎?」

寶田嘴巴雖然這麼說,看起來還是滿高興的。

「說什麼紀念館,那多不好意思。我這裡東西又少,而且關於弁吉先生的研究,又沒有理出一個成果來。」

收藏在玻璃櫃里的,是戴著直筒的黑帽子,穿著能劇的三番叟戲服的三番叟人偶。這具人偶裝有發條,據說可以一邊畫著圓弧跳舞一邊前進。唐裝人偶拉著御用台車的,就是所謂的門唐子引杯台付只要把杯子放在車上,據說兩名唐裝人偶就會開始拉車。

另外還有出名的端茶人偶。那是一個身穿腰部織有細格花紋的素色外衣,下著金縷褲,圓睜大眼的小童,兩手捧著一個大杯子。衣裳雖已有多處破損,臉上塗的顏料卻令人感覺不出已有百年歲月。

「上次也有大學教授來參觀過。他把內部做了精密的調查後就回去了,當時他對這玩意的精密程度讚嘆不已呢。」

寶田彷佛是在說自己的事似的得意揚揚。

據寶田說,東西雖然不多,但如果仔細觀察,一次還真看不完。金屬制的望遠鏡、照相機、鬧鐘、打火機、手槍、陶制自動噴水器、蒸氣船模型……此外,弁吉似乎也很擅長玻璃工藝、雕刻、竹藝、金屬加工等等的技術。看著混雜在自動機械中的各式工藝品,便可知道自動人偶只不過是弁吉發揮博學及高度技術做出來的傑作之一而已。

「他不只是一個人偶師。」

宗兒說過的話頓時在腦中浮現。

「能在當時做出這麼精巧的作品,大野弁吉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舞子面對著堆積如山的弁吉作品,不禁目瞪口呆。

「這個嘛,這麼偉大的天才,可惜一般人卻沒聽說過他。第一,因為關於弁吉本人還有太多謎團。他雖然擁有如此非凡的才藝,一生卻未替任何藩主工作過,一直隱居在北地,算是個怪人。」

「我聽說,他是京都一個羽毛工藝師的兒子。」

「噢,你知道得真清楚。據說他小時候就很擅長四條流派的繪畫。二十歲左右就去長崎,還學了西洋畫。關於弁吉這個人,同為石川縣出身的同鄉政治家永井柳太郎對他很有興趣,曾經做過一番調查。結果只追查出弁吉待在長崎的時期,和帶給日本西洋學最大貢獻的西薄德博士(PhilippFranzvonSiebold)前往長崎出島赴任,是同一個時期的事。當然,弁吉和西薄德之間很可能有什麼關聯,但一直找不出任何證據。這雖然只是推測,不過你可以說,是上至天文、曆法、醫學乃至航海術這些學問,把弁吉和西薄德連結在一起的。」

「西薄德後來以間謀罪名遭人密告,只好回荷蘭去了……」

「對、對,就在那個時候,弁吉也從長崎消失了。弁吉後來跑到對馬、朝鮮去了,也可以說是為了西薄德事件去避難吧。回國後,他在紀伊又學了馬術、炮術、算術等等。」

「弁吉何時開始在大野定居的?」舞子問。

「那是天保二年,弁吉三十歲的時候。遠離城下町的大野村,是他在京都娶的妻子的故鄉。此後直到明治三年,六十九歲病死為止,弁吉都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可惜現在那塊地方已經被海砂掩埋,屋子也沒有了……」

寶田指著正面牆上掛的三幅鏡板,中央的那張是大野弁吉的照片。

他的五官很大,臉孔輪廓分明。從他的風采中可以感受到身為開國論者的強烈信念。

「右邊那張照片是弁吉的妻子阿詩,是天保末年弁吉用自己製造的照相機拍的。當時照片被視為基督教的妖術,所以大家都不願意讓弁吉拍照,他的妻子一定也很困擾吧。」

「弁吉也喜歡捉弄人,讓人摸不著頭緒吧。」

「是的。光靠深厚的學識和精巧的技術是無法做出自動人偶的,還需要一股孩子氣。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傳說:有一個藩主命令弁吉製造端茶人偶。制好後,人偶按照預期的程序,端茶送到藩主面前。藩主忽然用扇子敲敲人偶的頭,於是人偶兩眼一翻,抽出腰上掛的刀就要砍。藩主嚇了一跳,把弁吉抓來質問,據說弁吉回答,他就是預料到會有這種事,所以先在人偶身上做了這種機關。」

「那位藩主一定以為是妖術吧。」

「像這種故事還多的是。據說弁吉曾經做過買酒人偶。有個賣酒的聽見齒輪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人偶拿著酒瓶來打酒。賣酒的一看只是個人偶,就把酒量減少,結果人偶發現賣酒人打的主意,就站著不肯動。這個故事可不是瞎掰出來的。這可以解釋得通。人偶拿的酒瓶如果沒達到一定的重量,活栓無法打開,齒輪就無法啟動。」

「原理和端茶人偶一樣是吧。」

「關於端茶人偶,弁吉也曾留下親筆設計圖,正本不在這裡,我拿複印件給你們看吧。」

寶田從玻璃櫃取出一本綴本。裝訂的封面上寫著《東視窮錄》。其中一頁記載著端茶人偶精密的設計圖。

裡面的內容不只是自動人偶。從鐘錶、照相機、化學藥品、彩色玻璃的製法到自動噴水器的內部、圖解等等,連同詳細的記述,寫得密密麻麻的。

舞子一頁一頁的翻閱,當然不可能全部都看得懂。不過,弁吉對於新知識的那股熱情,依然挾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迎面而來。

「弁吉擁有這麼深厚的學識和創造力,當時一定有很多門徒吧?」

舞子停下翻書的手說道。

「當時有很多人爭相邀他出仕,弁吉卻全都辭退了。門下弟子也很少,只有五六人,他把自動機械教給米林八十,醫術教給寶田伊助。這個寶田伊助就是我的曾祖父。」

「所以您才會擁有這麼多弁吉的遺物啊。」

寶田扯扯鬍子。

「弁吉還知道治療梅毒的秘方。那是一種使用水銀的水銀療法,因為弁吉還曾從事過銀礦挖掘的工作。不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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