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虛無與光榮的椅子

1

那是一個棒極了的安打。如果矢後七郎不是左撇子擊球,菲尼克斯隊右翼沒有因球速太猛將球彈開的話,矢後可能在打出安打的同時在下壘被觸殺。當他將球棒揮動、球棒發出短促一聲「啪」時,菲尼克斯隊的一壘手也好二壘手也好,一步也沒有挪動。觀眾也都呆住了。看樣子是將歡呼和鼓掌都忘記了。觀眾的讚歎之聲在矢後站在一壘、小球從右邊返回菲尼克斯隊的二壘手手上之後,才轟然而起。這可以說是矢後七郎第二次登場表演。這情景除去拜新海清之死所賜這一點之外,對於矢後本身來說也好,對於上院隊來說也好,的的確確是再度輝煌。

矢後七郎在賽後對報社記者這樣說道:「我是在愉快的心情下上場擊球的。我已經歷過多年的磨鍊,升為一線隊員已有三年,我不會感到緊張。當然啦,我還不可能馬上具備已故新海先生的戰鬥力,但我認為可在與新海先生不同的意義上,以自然的方式來打球,希望成為一個令其他隊頭疼的投手。」

矢後七郎的這番話看上去至少是既不自滿也不好勝。有關人士和記者們的一致意見,是上院隊在下個賽季將會起用矢後七郎為四號擊球手。

復活的一擊似乎也給了矢後七郎自身以勇氣。恐怕失後舉棒之際心情是相當複雜的,但球棒觸球的瞬間,迄今籠罩著他的烏雲已被吹散,矢後七郎心想,他應得的那份待遇已在掌握之中。矢後奔跑、投擲、揮棒擊球。人們得到這樣一個印象,似乎年輕的矢後七郎已撐起了上院隊。因已近賽季之末,迄今一直做替補的矢後雖然拿不到足夠的打數,但他在其後的比賽中,奪得平均近三成的打率。加治屋領隊用心良苦地把他排在6號, 在旁人看來是一種浪費。有一個人說,矢後的狀態,簡直是全盛時期的新海清改了左撇子;還有人說,矢後七郎是比新海合理得多的現代棒球。此期間失後的活躍程度,似乎怎麼讚揚都不過分。新海清死時上院隊曾以為已與冠軍絕緣了,但現在開始覺得即使憑藉僅剩不多的幾場賽事也有可能奪魁了。

這與他本人的謙遜無關,矢後七郎的確給球隊注入了新的戰鬥力。

「不必多想。你按自己的方式去打就行。」中崎教練說道。

「你的時代來臨啦。」入澤老闆也拍拍他的肩頭說。

但是,對於矢後來說,其實他最希望得到的是長岡阿伊子的話。

矢後在新海清死後第一次見阿伊子是在一周後沒有比賽的一天。矢後在上午前往新海家見阿伊子和菊江。新海家的佛壇上,放有新設的牌位和新海清的照片。在佛壇前坐下,雙手合十之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湧上他的心頭。他喉嚨深處似乎冒出了無聲的話語:「承蒙給我機會」、「多謝啦,新海先生」。矢後慌張起來,似乎那句話已讓菊江和阿伊子聽去了。

面對著牌位,失後心中對過往歲月的躁動不安的記憶復甦了。新海清總是擋住他前進的路。而失後則總是要隔著新海的肩頭來看棒球。高中時代作為四號擊球手楊減甲子園的地區選拔賽的情形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覺得自己選擇了上院隊似乎是一大失著。他曾好幾次想要去其他球隊。但是,每次把這個想法說出來,都被大家所勸止。當他明白勉強出走也未必能夠去自己所想的球隊時,他慢慢地也就死了這條心。他持續地擔任著主力替補的角色。練習擊球的時候,即使好幾球打上了看台,他也不指望會給他其他的位置。新海狀態好的時候,固然是死了心的,但當新海打不了、跑不動時,就難免焦躁起來。這種情況其實意味著某些對他而言是好的東西正在逼近,但他無法這樣去想。新海狀態很糟時,他似乎覺得自己也變得不行了。失後失去了像競爭其他位置的人那樣的競爭心理,通常每個位置都有二三人在爭奪的。他彷彿把自己當成了新海的一部分。他是這樣坐冷板凳過來的。

矢後知道候補球員都用一種帶著詛咒的陰暗目光盯著交替打同一位置的競爭對手、或賽事大部分由他們出戰的前輩隊友,巴不得他們哪天受傷、得病、或者失手慘敗。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但那種心情有時可能比戰勝比賽的對手還要強烈。極端地說,處於某種立場的球員們是無心理會對方球隊的。只要球隊需要自己上場便可,球隊跌到倒數第一也無所謂。早上,當他們在集體宿舍一覺醒來,首先就會想到:有人病倒了么?然而他們總是失望。不過,矢後已經跨越了這樣的心態。而從此時起,報紙上已經開始出現讚揚矢後的話。有人甚至說,因為有了矢後,新海才幹得下去。還有報道稱,矢後到哪支隊都能守一壘,他是至少可以打五號的球員。然而,矢後已經失去了為這種報道熱血沸騰的心情。而新海清竟突然之間便變成了一個牌位。矢後看著眼前的牌位,在一周之內,自己便取代新海主守一壘,打起了上院隊的六號,想來真是難以置信。

「矢後先生,」阿伊子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在佛壇前坐了好久啦。」

2

矢後走向夕陽照射著的飯廳時,嵐鐵平已到了。喪父的阿正還沒有放學回來。

「矢後先生,狀態大勇啊!」嵐鐵平說道。矢後口裡答著「哪裡哪裡」,便在套廊坐下。地板上,新海的運動鞋仍舊丟在那裡。

看見那雙鞋子,失後心裡一動。那雙鞋子一定為新海清在漫長的十年歲月中保持第一線的球星地位出力不少。矢後好幾次見新海穿著那雙鞋子跑步,在園子里揮動球棒。新海死後它被丟在地板上,令人覺得悲哀。

「阿伊子,」矢後對剛好端茶過來的阿伊子指指鞋子說道,「把它給我。」

阿伊子一怔,伸頭望望外邊地板,然後說了聲「可以呀」。

阿伊子就像處理自己的鞋子一樣,利索地走過去把鞋子拿起來,用報紙包好。

「你在幹什麼呀?」菊江問道。

「我把姐夫的運動鞋送給矢後。」

「運動鞋?」菊江愣了一下。

「就是這個。」阿伊子把報紙包給她看。菊江沒有答話,但矢後看見那一下子菊江臉上掠過難以言喻的哀傷神色。但是,矢後明白那哀傷是出自不當心讓運動鞋丟在地板上一事,而與送給矢後無關。

嵐鐵平當著菊江的面從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放下。菊江向鐵平略低一下頭,然後對矢後說道:「這事也跟你說一下吧。關於阿清的遺產繼承的問題,我請了嵐先生幫忙。所謂遺產,其實大部分是澀谷那店子的本金,——還得趁此機會分出一部份給阿伊子。」

「矢後先生,你繼承了一筆很棒的無形資產啊。」嵐鐵平說道,「上院隊正選一壘手的位置嘛。不過,如果你手頭有閑錢,投資到店裡來嘛。錢這玩藝兒,拿在手裡是沒有用的。」

「我可沒有什麼錢,」矢後笑道,「光顧著保住無形的東西不要被人奪走啦。」

「的確是哩。競爭激烈啊。」嵐鐵平頗有感慨地連連點頭。

看見菊江和嵐鐵平埋頭文件之上,矢後起身往外走。從自己的角度來看,與新海家的關係尚未深至與其繼承問題發生關係的程度。矢後只是通過阿伊子與菊江有關係而已。過去新海清是「矢後、矢後」地喊得熱乎的,但如今他已辭世,自己與新海家是怎樣一種聯繫,失後也弄不清楚。可能只是像嵐鐵平說的那樣,矢後六郎不過是新海灣打球位置的繼承人而已。

「一塊走吧。」阿伊子說道。

矢後比阿伊子快一步來到路上。此時,突然有一個人抽身離開綠籬走開。矢後沒有看見那人的臉,而且他也不是確切肯定那男人突然在那時走開去的。那人有可能是從對面直走過來,只是從這兒經過而已。但是,失後總感到有人原來就站在那裡,發現矢後走出來才猛地抽身離開,可惜他沒有看得真切。如果是孩子的話,那時他會相反地迎上來,要求個簽名什麼的,而大人多數是輕輕地走開。即使有人在窺探新海清的家,也完全不奇怪。

長岡阿伊子說著「讓您久等」走出來時,矢後七郎已忘掉此事了。

3

新海清和菊江結婚是極理性、平凡且健全的,但這並不意味著矢後七郎和長岡阿伊子要步其後塵。

阿伊子斜靠床頭,點燃一支香煙。這副樣子從未給姐姐菊江見過。不過,一識男女風情便不再羞答答的大模大樣,也未必是阿伊子的本質。夫後覺得在菊江家裡無拘無束的阿伊子很有魅力,穿一件無袖寬鬆內衣、一展潔白肌膚的阿伊子令他心動。

「日子過得很快活吧。」阿伊子對矢後說道,他正坐在可眺望神宮樹林的公寓房間的窗台上。秋日的傍晚,路上已顯得昏黑,但西面的天空仍透著一些光線。阿伊子唇邊飄出來的煙形成一條帶狀,在抱膝的矢後服前通過,消失在外面的昏暗之中。

「很快活。這陣子終於有了不再是新海先生的替補、而是我矢後七郎的感覺。你想想看吧。八局左右要新海先生打安打。我過去只不過是從一壘起替新海先生奔跑。不然的話,就是第九局最後一次進攻做二死之後的力挽狂瀾的替補擊球員。我出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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