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5

同到東京,妻告訴我意外的消息。

在我外出時,桂木文緖的姊姊綾乃來訪,表示有話要告訴我。

「她說要到京都去,半個月後回來了,再來看你。」我想到文緒的姊姊是來告訴我某個重要的事實。我已經表明過,「殘燈」中止連載,她大概不會是再來提抗議的吧。

我下定決心,帶妻到京都去。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見到文緒的姊姊。我急著要見桂木綾乃,問明她來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點桂川的旅店去親眼看個究竟。

從千代浦回來的時候,我在火車上想到:苑田是裝著殉情的樣子,把依田朱子給殺了也非不可能。我一直記掛著中州屋旅店老闆告訴我的那個事實:兩人退了房間離開後,房間里留下了些白色藥粉。是不是在離開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葯,換下了毒藥呢?然後在小舟上,裝著一起吃毒藥的樣子,吃下了腹痛葯;其次,看準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給割斷,最後確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腳起點,於是吃下了毒藥——不曉得為了什麼緣故,一團疑雲一直在我的胸臆里來回不去。

菖蒲殉情案的確有深不可測的謎團,這不可能與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緒無關。

明治維新是時代的風暴,給古都划下了一段新的歷史界線。它保持著明洽末年我造訪時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靜迎接了我。以維新為歷史的末章,用她的土牆、屋瓦、格子窗門,以及深藏著的過往榮華做為盾牌,開始了漫漫長眠;而這一切,在我看來恍似一場夢幻。在東京,大地震的創傷未復,卻又鬧起了金融恐慌。時代雖然這樣地動蕩,古都卻依然故我,保持著一向的靜穆。

尤其嵐山近邊一帶,連樹葉的輕搖,流水的淺吟,都是靜謐的。初夏的艷陽,給綠葉憑添了幾許蒼翠。這種顏色,彷佛太濃太重了,葉子不堪負荷,讓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這淌下的翠綠,在細波上碎了、散了,靜靜地流下去。

我想起了苑田與桂木文緒兩人的死亡之旅,正當櫻花盛開之際,在「情歌」里,也把那種落英滿地的模樣,描寫得美極麗極。

京都是個好大的都市,文緖的姊姊究竟住宿何處,一時茫無頭緒。既然無從找起,我便決定死了此心,去看看在桂川上,畫舫一般地伸出窗的「芳乃屋」旅庄。這裡正是苑田與文緒演出了殉情未遂事件的旅館。由於苑田在那以前就在這家旅館投宿過二、三次,因而那位打從明治中葉起就一手經營守護著它的女老闆,對苑田其人也相當熟悉。

兩人住宿的房間,還保存著原樣。十疊大房間里,榻榻米的席紋恰似銀砂的庭院,整齊而美麗地流瀉著。比想像中簡素得多了。

「許多客人都說這個房間不夠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苑田先生來了以後,我們請他住進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間,可是他說這個更好,便換過來了。」

「苑田……我是說,他又換了房間嗎?」我嚇了一跳,把所有的紙門通通推開。不過這次,倒未能看到火車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郵局的屋子。

「苑田是不是在等人?」

我的問話好像使女老闆不解,訝異地答:

「沒有。不過,在等信。」

「等信嗎?」

「是,那邊不是有郵局嗎?他一直在留心那邊,所以我就問了。他說,東京也許會有信來,如果寄到,馬上告訴他。還一再地問我這裡郵差幾點到。」

「那個就是郵局嗎?」

「是。」郵局的木板牆有點朽壞了,我定定地看著。

織織尺素送往何處

綠衣使者踽踽而行

沉沉郵袋還有那更重的

孤寂長影

剛好有個老郵差從郵局大門出來了,使我不期想起了「情歌」里的這麼一首。一直以為此詩是偶爾從房間的窗口望見郵差,便以此寄託心象的作品。這一刻,聽過女老闆的話,便感覺出苑田看郵差時的另一雙眼睛了。

原來,大正十四年 的一個春日裡,苑田從同一個窗口望出去的,他的視線是凝注在「沉沉郵袋」上的。那袋裡,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結果,想必那位郵差是過門而不入的吧。一句「孤寂長影」豈非充滿失望與無奈嗎?正如「復甦」里的句子:「汽笛聲自顧地長鳴,浙浙遠去」的意境,如出一轍。

「那麼信呢?沒到是不是?」

「是。傍晚時分吧,郵差過去了,所以我說今天不會有信來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好失望的樣子。於是他自己寫了一封信,要我幫他投遞。」

「收信人呢?」

「不知道,苑田先生本來要交信給我了,卻又改變主意,說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過我相信是寄往東京的。他間過我,現在寄出,什麼時候可到東京。」

「以後那封信怎樣了?」

「好像燒了。女佣人在地板上看到燒剰的灰和紙片。我想,八成是給東京的什麼人寫了遺書,又改變主意了。」

「情歌」里就有一首好像是寫這時的心情的:

流水過來了又衝過去

一任此身雜然飄蕩寫下尺素魚雁難托

一炬成灰

信是寫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還是燒掉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手搭在紙門,茫然若失地鵠立在那裡。

三年前,有一個男子一樣地站在此處,望著隔一條巷子的郵局。他之所以選這個房間做為殉情地點,或許是由於他上次來時知道了郵局就在近處之故。他等呀等的,等候來自東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鄉,一直巴望著某人從東京來到。

離開東京時,想必告訴那個某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這個窗邊,他苦候某人會有連絡,但直到與文緒殉情,信終究未到。他也想到由他主動去面,到頭來還是放棄了,這才決定殉情的。

錯不了。

與文緒的殉情,還有在千代浦的與朱子之死,這兩椿殉情案,都有某一個在東京的人,事前都知道他的行動。

從京都同來後過了十天,桂木綾乃來訪。我說我也去京都盤桓了兩三天,她很表遺憾地說:「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會過來拜望您的。」真箇是大家閨秀,端坐著這麼說。她比妹妹年長五歲,看來比妹妹更端麗。文緒是適合短髮、洋裝打扮的西洋風貌,綾乃則是處處予人小巧玲瓏的日本式美女。綾乃首先為雙親在我初訪時的不禮貌憨恝地表示了歉意後,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為了體面,才害怕您的小說連載下去的。最擔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來的,其實是我……」這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說里所說,把文緒當做生命里的女子,真正愛著,那我也不會有理由反對了。但是,苑田先生並不愛文緖,文緒只是個替身罷了。文緒知道這一點,為之而痛苦,而尋短見。說文緖是被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謊言。我就是覺得,文緖的死,以謊言留存下來,那她未免太可憐了,所以……」綾乃說到這裡,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

「這是文緒的遺書,偷偷地放在我的書桌,要我交給苑田先生的。到頭來,沒有能夠交給苑田先生。我也沒有給家父家母過目。」是有淡紅色櫻花紋適合少女的便箋,我著了魔般地看下去。

——夢,和老師的事全是一場夢。桂川的水聲也是夢。我是幻影,是那個人的替身,那時老師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點上了口紅的。老師想用文緒的唇,來完成對那個人未完成的愛。然而,還是失敗了,因此太悲傷了,才想一死了之的。實在話,我是希望能夠什麼也不知,和老師手攜著手,遂桂川的泡沫而去的。

可是,也請您不要憐潤被背叛了,獨自赴死的文緒。真正可憐可憫的,是老師您,是在這個既沒有能完成和她的愛,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師您。是為了忘她而死,卻依然忘不了的老師您,文緒再也不忍看著您受苦下去了,所以還是一個人走吧——楚楚可憐的筆觸,如果說這封信是一個女子用最後的血來寫的遺書,那就未免太殘忍了,極富少女感傷的信。一連讀了好多次,這才交還給綾乃。

「看了這,想必您會了解我為什麼不希望大作會留下來了。」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愛文緒,更重要的是文緒的自戕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意志來決定的,而與同一天發生的菖蒲殉情案毫無關係。照遺書字面來看,文緖的自殺與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兩人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願。

「是的,這一點,我只能認為是文緒的心有靈厚,因為文緒這邊是真正賭著生命來愛苑田先生的。」綾乃說著,兩眼清淚盈盈,使我再也說不出話了。原來,「情歌」里所詠唱出來的美麗心魂的燃燒,不是為了文緒,而是獻給他在文緒裡頭尋覓的另一個女人的幻影。

綾乃離去後,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許也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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