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4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節而定,時候還早了些,不過下了火車的時候,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就像「復甦」里所描寫,這偏遠的小鎮街路,呈現著灰色的濕濡景象。

據說慕府時代,這裡也曾是繁榮過的旅店街,站前並排著旅店的陽台欄杆。房子都很老舊了,以致屋頂稜線都在寬闊的藍天里軟綿綿地趴著。乍看,這街景似曾相識,其實不過是讀了和「復甦」後愚空想像出來的景象有那麼一點相似的緣故吧。在「復甦」里,這個鄉間小鎮,彷佛並不是實在的街景,在水煙迷濛里,渾然忘了時光之流,幻影般冒出來的,充滿著無常與陰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馬廐里,一匹老馬無聲地嚼著稻草。那馬腹上浮現的斑紋,還有稻草的濕潤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識。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於稍稍偏離鬧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臨大街的旅館後門,小小的入門有格子門扇。選了這一家偏離鬧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著兩人有意規避人眼的心態。

他們住宿的房間,改成了棉被間,後面有一條小河,燈泡燒掉了,也沒有換新的。暗暗的,有嗆人的棉被與濕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覺得兩年前的屍臭還漾在那裡。比別的客房窄多了,難怪被改成棉被間。

夢裡翻轉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駁的

將我的呼氣吸住妁

腐朽的牆

我想起了「復甦」里的這麼一首。不錯,兩個大人躺下來,就已經有人滿為患的樣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別的房間都客滿了嗎?」

「不,那晚只有一個年輕學生來住。」四十開外,一臉赭紅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著衣襟說。好像那是習慣性的動作,衣襟都破損了。

「兩個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點。」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說這個房間比較好……那兩位來到的時候,天快亮了。起初,我們給了現在您住的房間,睡了一覺後,他說要換一個,才改住這個四疊半的。平常,我們都很少讓客人住這裡。記得苑田先生曾經說,這個房間可以看到火車站,所以他喜歡。」

「火車站嗎?」

「是的。我們能看見火車站的,確實只有這個房間。」打開窗一看,車站竟意外地近,燈已熄,車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霧中。

「為什麼揀看得見車站的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覺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掛著下車的人。現在太暗了,白天里,整個月台都可以看見的。如果是下行的車,那麼下車的人,每一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車的嗎?你是說,苑田記掛著有什麼人會來這裡嗎?」

「是的。還是從東京來的下行列車,好像是在等著什麼人的樣子。」這位老闆好像人挺老實的,看到我滿臉狐疑,便也蹙起了眉頭這麼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間,我從老闆口裡問出了詳情。

睡了一覺,換過房間之後,約莫過了兩個小時,苑田換上西裝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傘,一個人出去,正是傍晚時分下行列車到站的時分,問他是不是有人從東京來,他說不是。不過從樣子可以察覺出來,火車誤點使他頗為著急。前一天,苑田他們搭的火車,駛出東京不久就因為河流決潰,被阻了幾個小時之久。

「這樣的雨,也許水量再增加,交通又中斷了。」他這麼憂慮地說著。

還是到車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車開走了,他也間來了。帶了傘,可是沒有打開,淋得像只落湯雞。那模樣,好像很失望,還在淌著水的雨傘,也帶著上到樓上去了。

第二次,大約同一個時刻,苑田又出去一趟。這一天,一早起就在擔心火車誤點的情形,出去後大約半個小時,便又沉著臉回來,接著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間,兩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覺得,一定是有個重要的客人要從東京來的。」

「為什麼呢?」

「因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關在房裡睡,可是時間一到,還是起來,換上整齊的西裝外出。」

「鬧肚子嗎?」

「是的。剛到那一天,換了房間沒多久,女的就出來,問我附近有沒有藥店,還要我去買。她說伴兒因為肚子痛。她還說,在車上就痛起來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車找醫生看。打了一針後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車,可是到這裡不久,又痛起來了。」老闆表示要請醫生過來看看,女的卻說是老毛病,而且沒有昨天那麼厲害,只要買到葯便沒事。她說的藥名還是很艱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決定死了,還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買葯,這種心態未免人味兒太濃重了些,不過我關心的,倒是他來到這異鄉旅店,還好像一心盼望著東京的來客。因為我對這一點,卻也另外有所感。

「復甦」里,有如下一首:

下得車來笑談不斷

行商旅人朗朗而過

汽笛聲自顧地長鳴

浙漸遠去

依照收錄順序來看,該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時分的心情。從火車上,有行商下來了,多麼快樂似地走過。火車開動了,留下汽笛聲兀自長鳴而去,顯現出這一整天里,幾乎無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闆的說法,也可以解做苑田是在留意著火車與旅客。汽笛自顧長鳴,使人窺見等候著的人未曾來到的失望。

還有一首是退了房間後的和歌:

遠去了遠去了汽笛聲已遠回顧復回顧

踩著寂寞長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對汽笛聲的依戀。從旅店出來一看,是又有汽車到站了嗎?可是苦候中的人依舊沒有出現。只好死心了,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還是忍不住地回頭復回頭——大概是這樣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裡,和朱子兩人等待著即將從東京趕來的人——不,也許朱子什麼也不知道。畢竟此行是為了殉情,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在這樣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會是什麼人呢?

錯不了,苑田與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復甦」五十六首所表現出來的以外,必定還隱藏著什麼。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剛剛也說過,男的外出了兩次,其它的時間都因為肚子痛,躲在房間里,我幾乎沒有和他交談。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從浴室出來,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說:『好靜的地方,以前就該多來幾次的。』所以這一點應該錯不了。看上去是那麼高興的樣子,一點也不像要自殺的人。」

「女的有沒有在等人的樣子?」

「我只覺得男的有這個意思。」

「結果是始終沒有來?」

「是。自殺失敗後回到我們這裡,好像還是在等著……」老闆這話是無心的,可是我聽來卻忽覺另有所感。

「你是說,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後,還在等著那個人嗎?」

「是的。」老闆為我說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來,恢複意識後,表示昨晚的房間比較好,又搬過去了。警方擔心他再尋短見,要老闆特別留心,因而老闆和女佣人連番地去瞧瞧。頭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佣人去買了一本筆,記簿,寫了不少字。後來才知道,他是當做遺書來寫下「復甦」五十六首的,女佣人進了房間,他也不理不睬的,口裡不住地念念有詞。

只有一次,老闆去看的時候,他從窗口定定地望著車站那邊。知道老闆進來,這才慌忙離開窗口。在這一瞬間,他分明慌亂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窺望著車站那邊的動靜。剛好,那時候也正有火車到站。

第三天傍晚時分,他把寫好的「復甦」整本詩稿交給老闆,請求代寄東京。這時候,苑田慷悴已極,一臉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廢寢忘食了兩整天,歌唱了最後之歌的。就在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破片割斷了喉嚨。兩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間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濺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彷佛向它跪拜謝罪似地斷氣。

——殉情失敗後到自殺身死的三天,他是為什麼,又為誰,在等待的呢?

與朱子殉情,還有三天後的自戕,說不定都與苑田所等待的人有關。還有,「復甦」的本身——苑田做為一個歌人,燃燒了最後的火,傾注了一切熱情寫下的遺作,是不是也和那個人有關呢?

「真有趣……」

當我兀自在沉思的時候,老闆自語似地說:「事情已經過了兩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對他的死,雖然不以為多麼值得同情,可是他是抱病之身,痛著肚子去自殺的,這一點倒令人覺得可憐了。」

「這麼說,他離開旅店的時候,肚子痛還沒有好嗎?」

「不,是吃下了葯才走的。後來我在房間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老闆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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