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2

雲遮住了月,夜色顯得更濃了以後,便知水流比想像中更快速。一直都覺得細微的水聲,也在周遭一齊湧現。

這一帶,剛好是無數砂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條條細流,蛛網般密布的地點,流速也各各不同。滑過岸邊的,打漩的、注入深潭的、拂過蘆葦的,種種不同的水聲,就像是串串鈴鐺在比賽音色般地,在黑暗裡合奏。

天空也有流動的東西。

雲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濃淡,彷佛散布的墨色紙片,飄浮在空中的氣流里。

星被風吹刮著,落到地平線附近,再也沒法和人家的燈光區別了。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螢火。就像這螢火的似有若無,他與朱子的兩個生命也燃燒不盡,天與地合而為一,在無限寬闊的漆黑世界裡懸宕著。

「這麼漆黑一團,教人覺得好像已經死了。」朱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苑田伸過手,把朱子的肩膀擁進自己的斗篷里。兩人背向水流,並肩坐在小舟上。

「怕起來了?」

「不……可是,還是想多活一會兒。」從旅店借來的燈籠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著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葉扁舟遊玩的。

「咱們一塊死吧。」

幾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閑談的時候,苑田突然止住笑聲,喃喃地說。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裝出和剛才一樣的笑臉。

「講正經的。」

「嗯,我也正經八百呢。」

口吻還是開玩笑的。

「妳在笑嘛!」

「您也笑著。」

這種玩笑,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居然變成正經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為了說這樣的話,才去會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與酒臭的一隅胡鬧的當兒,本來是想說一句「今晚也來一下吧!」一類話的,卻不料衝口而出了一句「一塊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這樣的:「忘了歌的金絲雀……」和桂木鬧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後,作品連一首也沒有。有人評論: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盡了;也有人說是江郞才盡。的確,軀體仍在,生命已喪在桂川,做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終。

一年來只有有酒與女人,形同廢人,覺得歌唱實在是無聊透頂的事。

「一塊死吧」,這一句不經意的話,也許就是忘了歌的一隻鳥,最後想起來似地吐露出來的,像是嘆息的鳴叫聲吧。

「什麼時候?」

忽然發覺到雙方正在含怒似地互盯著,也互相探索著對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這兩三天吧。」,「那裡?」

「那裡都可以。」,「是啊。人死了,那裡都一樣。不過,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歡呢。」朱子把眼睛撇開這麼說。

「為什麼說了那樣的話呢?」昨晚,在旅店的房間里,聽著綿綿不斷的雨聲問朱子。是火車站前一家旅店,一個似乎連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間。

「是怎樣的話?」

「妳說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歡。」

「啊,那個,也沒什麼。我是說,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緒小姐便是我,兩人中有一個人未免太可憐了:。我猜:,您還是不能忘記文緒小姐是不是?」

「我算是替身啰?」

「嗯。」

「怎麼說得這麼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棄一切,要和您一塊死的嗎?就騙騙我,說您喜歡我,也不算太過分吧。」

「妳也不是愛上我,才跟著我來的吧。」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卻在空中停住。銜著香煙,默默地看著火在指頭上燃盡了。

「老師……」

她低下頭說。

「老師,您真認為那樣嗎?」

「……」

「真冷。不因為是一個人沒辦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過來的嗎?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這一點我從被您邀過去的第一個晚上就知道了。也曉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尋著那個女人的影子。但是,這樣也好,我還是願意和您一塊死,所以才跟著來的。老師,您知道嗎?我一直在等著您告訴我:一塊去死吧。」她銜著那支沒點上火的紙煙,顫抖著喉嚨哭起來。把手伸過去,她就撒嬌般地搖晃著頭髮,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鋪在那兒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緒年長五歲,為了卧病的丈夫,已經在酒家上班了好幾年,被紅燈染透了的肌膚早已熟透了,有時卻還會像這樣子,裝出文緒身上所擁有的童女之態。文緒在深閨里,被棉花層層裹住般地長大,卻又含著一種莫名的堅強,和苑田相處時,也從無盲目追隨的樣子,保持著對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纏住男人的模樣。

文緒與朱子都很白皙。不過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污穢的手反彈回去的潔白;朱子的卻是四時都在等著男子的手來染色般的,或者為了滲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濕的白。文緒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則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對這個被自己荒廢的顏色染污,默默地跟隨他的死亡之旅而來的一個女人,忽地感到哀憐。如果是染上了別的男子的顏色,那麼她是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緒的事情罷了。」苑田遠遠地聽著把頭埋在自己胸懷的朱子哭聲,凝望著罩在燈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這麼說。

這當兒,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療養所的一室里,瘦得骨頭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經穿上了屍衣,被裹在白色的屍臭當中。那天,妻子當著苑田的面前咯了血。從蒼白的嘴唇流溢出來的血,紅艷得和那半風化了的生命,看來多麼不相稱。

妻子永不肯原諒苑田的放蕩個性,連每月僅一次的探望,她都側開臉,默默地看著苑田所無法看見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來得強烈,執著也跟著強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間在病床上強忍過來,卻無法形之於口的東西,用那種鮮紅的血來傾吐出來的吧。而他自己的血,還來得更暗更冷呢!

混濁的夕陽,把病房染成糜爛的顏色。苑田向固執地緘默著的妻子道了別,站起了身子。就在這時,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眼光從苑田身上側開,只讓手拚命地抓向苑田的腳。構不到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在夕陽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陽里仍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扎般地抓著榻榻米。

苑田這時連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會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復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指頭上。她這一番最後盼力氣,儘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覺得,就在這病房裡,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嗎?」

朱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苑田的胸懷裡,那麼隨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著煙。

「怎麼會知道的?」

「我剛好也在想著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來都巴望著他早一點死,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幾天了。從來也沒想到我會先走的。」

「好長的歲月,是不是?」

「是啊,不過也只是長罷了……」翻轉身子,沿朱子的視線看過去,房間一角擱著已經有裂縫的粗糙花器,插著兩枝菖蒲花,是白與紫的。筆直的莖充滿生命感,劍一般地豎在那裡,卻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爛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鮮明的季節,僅留存在莖與葉上。

「各個不同的顏色又各個死去……」朱子獨語般喃喃地說看,把紙煙的煙吹向花。聽來,這話好像在說著這時候的兩人,也好像說著她自己和丟在東京的丈夫。

進了同一床棉被後,只讓肩和肩相貼著躺下來,也沒交談多少句話,光是看著半凋的,雨聲那麼無情地打在已經不能再稱為花的兩個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時分,雨忽然停了,他們像被澄清的晚風引誘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從東京穿來有不倒翁圖案,好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麵店,她說想吃,多麼好吃似地連吃了三碗。為了找一個恰當的自殺地點,在河風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時拉開嗓門唱唱流行歌,有時那麼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來跑去嬉戲著笑個沒完。那還是真正快樂般的朗笑呢!

發現到纜在土堤上的一葉小舟,坐上去了。她還向苑田潑了水笑彎了腰。

不必搖槳,順流而下。過了多少時候了呢?月影已斜,該已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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