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8

如果母親所殺害的是父親——那麼我所目擊的兇殺現場,就是我五歲時,清蓮寺焚毀稍前發生的。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親既然是死以前大約一個禮拜前離開了村子,那麼母親殺父親,便也可能是一個禮拜前的晚上。母親把屍首暫時隱匿起來,然後在縱火燒廟時,把它放在正殿里。

「宗田先生,父親真的在死前一個禮拜,到東京去的嗎?」

「這是說……」

「不是只有母親這麼說的嗎?」

「是。那一陣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經有點不正常,大家都擔心他跑到哪兒去了。阿末小姐說,一定是到東京看阿春小姐去了,於是大家便覺得錯不了——那時候,少爺也真不容易啦。」宗田的最後一句話,我沒有感覺到有異,卻一連地又問下去。

「廟失火那個晚上,有人看到父親從東京回來嗎?」

「有個村人說他看到智周先生確實從土堤上走向廟裡去。」

「沒錯嗎?是家父嗎?」

「這個嘛……想是遠遠看到的。披著僧衣,戴著帽子,錯不了,是智周先生。那個村人那時是這麼說的。」遠遠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斷定那就是父親吧。披上僧衣,故意遠遠地讓人家看,這一點女人也可以辦到——我覺得母親是殺了父親,然後把屍首匿藏一個禮拜,這一點差不多可以確定了。

然而,問題是哪裡可以讓那具屍體藏匿一個禮拜那麼久呢?又為什麼不在殺害的當天晚上,就縱一把火,把廟燒掉呢?

「宗田先生,聽說廟後有一口水塘是嗎?」我想起了母親站在水邊,雙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的樣子,便又問:「我模糊記得,在水塘邊聽到好像是火藥一類的爆炸聲。」

「少爺,我相信那是睡蓮的聲音。」

「睡蓮有聲音嗎?」

「是的。睡蓮是早上開花,中午又闔上。天明時分,花會綻開,那時會發出好大的聲音。就是您說的,好像爆開般的聲音。我也在天明時分聽到過一次,有點像鐵琴,很清脆。清蓮寺的池裡,開滿一池的睡蓮花。」可不是花,問題在於葉子。如果池裡開滿花,那麼整個水面不是被睡蓮的葉子蓋住了嗎?因為看不到池底,於是母親把屍首沉在池裡。

九月中旬——該是最後一季的睡蓮花開的當兒,為了怕花吸引人們的眼光,母親便把花都摘下來,埋在泥土裡。

對,母親是把父親殺死,然後把屍首沉在池底達一個禮拜之久。但是,為什麼非藏那麼久不可呢?這一點完全沒有眉目。不,在這一點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

「宗田先生,父親殺乃田滿吉的時候,我是真的在現場嗎?」宗田點了點頭。

「為什麼呢?」

「這個……」

他支吾其詞,我卻覺得不可思議。五歲時,母親殺了父親,我卻記得一清二楚;而四歲時,父親殺了乃田滿吉的場面,在記憶里卻一無所有。我覺得,父親殺乃田滿吉的場面,應該是更強烈的。雖然小一歲,但是光記得母親的殺人現場,對父親的殺人現場卻一無印象,這不是太不自然嗎?不僅如此,母親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真相,便成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因為央求了也沒用,我正在現場看到了一切啊?

不是母親,而是父親殺了滿吉——也就是母親央請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這雙眼睛看到了。而為什麼母親要宗田把殺滿吉的真相守密呢?

「聽說,我誕生次年,母親上東京待了半年那麼久是嗎?」

「是的。」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宗田讓眼圈在電燈光下浮現著,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我還是把所有一切告訴您吧。說出來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這樣的,阿末小姐是到東京生孩子去了。」

「生孩子?」

「嗯,是少爺的弟弟。不過父親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滿吉。知道這個的人,沒有幾個。您的姑媽,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帶來這裡玩的小孩,大家都以為是阿春小姐親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會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當做自己生的撫養。」

「就是貞二吧,那位在東京大地震的時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許反倒是幸運的。」

「為什麼呢?」

「是阿末小姐離開村子的時候說的。她說,貞二這孩子,有滿吉的病血。」

「什麼病呢?」

「是身子漸漸腐爛的病……不過滿吉的這種病是不會顯露出來的,只有神經在腐爛。被殺害前大約半年——他就發現到用火來燒自己的手,用針來刺,都不會痛。在這以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他被丟棄在廟裡,好像也是因為這種病。」如今,這種病已經明白和遺傳無關,可是當時人們都相信,這種病會一代代傳承下去。

「滿吉發現到這種病的時候,貞二已長得好大了。這孩子一直瞞著大家,說是阿春生的。將來長大,病發了以後就再也瞞不下去了。不管為了誰,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我想起了乃田滿吉膚色白,貞二也正是如此。這使我聯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臉。

「宗田先生,聽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臉上都纏著繃帶。您還記得廟燒掉時,我受到灼傷的情形嗎?」我指了指自己的臉,宗田卻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灼傷?不可能,少爺不可能在廟燒掉的時候被燒傷。因為那個晚上——少爺根本不在廟裡。那個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麼會來我家住,可是還記得廟正在熊熊燃燒的時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爺受到灼傷,不是廟裡失火的時候,而是東京大地震的時候。」意料不到的話,使我的眼睛都瞪圓了。

「大地震的時候,我是在東京嗎?」

「是的,少爺和阿末小姐正在東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帶著小孩回娘家來了,回返東京的時候,阿末小姐和少爺也一塊去了。沒幾天就傳來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擔心得不得了。還好,過了三、四天就狼狽地回來了。難道少爺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廟裡失火的事。」是真的嗎?我記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廟的山門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震災的時候,據說東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廟,可能過去避一避。也許我和母親逃進一所廟。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門,從內側往外看著市街在燃燒的吧。

而且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里的屍體,好像不只一具。說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來得更真實。

如果是這樣,那麼母親為什麼把我的灼傷,說成是在廟失火時受的——母親是在隱瞞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剛好在東京。這又為什麼呢?

「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纏著繃帶嗎?」宗田又點頭。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記憶的漆闇包圍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親、父親,還有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總算明白過來了。好不容易地——不錯,過了十幾年歲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過來了。

「最後還有一件要請問您。父親殺死的那位乃田滿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由於他那種病,因為眉毛薄得異常,所以面孔看來更白。」我擔心如果我再追問下去,宗田說不定也會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話題岔開了。

電燈光變得有點刺眼起來的時候,宗田辭去了。從窗口看著老人那不穩靠的腳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後,我無意間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

我彷佛懂得了母親為什麼在我的眉毛上塗了墨,又為什麼用指頭上的血來撫摩它。

我從窗邊離開,看了一會兒榻上長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來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隻手指頭湊近火。燙得我連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種灼熱,是由於我的想像錯了呢?抑或那種事還沒發生?

這我不曉得了。

不,我相信想像沒有出錯。可是,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覺得我自己的影子帶上了不同於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兒站住了。

四歲的時候,我置身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現場,而它在我記憶里,卻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個。

我不是鍵野史朗。

我猜想,當東京大地震發生時,我那個五歲的哥哥鍵野史朗死了,於是母親想到了一個計策:讓我來替換已死的史朗。

我在東京,由姑媽阿春撫育到四歲,其間屢次被姑媽帶著,回到故鄉廟裡,和哥哥史朗也見過幾次面。我想站在橋上欄杆邊的男孩,應該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廟的回欄,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橋的地點,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不曉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歲的我與五歲的史朗,體型上應該不會差得太遠。

只要把面孔遮起來,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為了這,母親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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