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6

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殺人的理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這話里不想讓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禮的時候,不但外祖母和東京的姑媽,連我從未見過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蓮寺信徒里的幾個村民都來了,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問我什麼話。為了明了母親說的行兇動機,首先必需了解事件經過,可是我覺得在母親遺骸旁邊談這樣的事,實在是對死者之靈的冒瀆。

其實,我是有另外的途徑。

葬禮完後,我護著骨灰周到京都,我向春間進大學後結識的一個同學藤田說明了一切,請他幫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裡發生的事件經過,認識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同一個村出身的人,當下我沒有說出我的身世,不過心裡卻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聽打聽。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鍵野這個姓很罕見,所以我也一直記掛著,不料……」藤田好像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瞪了我一會兒才又說:「那件事,沒啥好調查的,因為我從小就聽我母親講過不少。」聽那口氣,事情發生後雖然過了十幾年,好像還常常被提起,那麼個小小的村子,這也難怪吧,尤其是那麼小的我,正好在母親行兇的現場看到了一切經過,這種特異的情形特別使村人們感到興趣。

根據藤田的說法,事情發生是在我四歲的時候。

——當時,清蓮寺除了我們一家人之外,還住著另一對夫婦。男的叫乃田滿吉,年紀大約與當住持的父親智周相仿,妻子結美年輕五歲左右,滿吉是明治時期流落到村子裡的外地人,在廟園裡被丟下來的棄兒,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揀起來,和兒子智周一起撫養。

滿吉長大後,娶了村子裡的女孩,成了一名廟裡的雜役,住在廟裡一幢屋子。後來,智周襲廟職,滿吉便從幕後支持,幫助他。由於上一代住持有意讓他也和智周一樣,將來能入僧籍,所以從小授經文,因此有時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膚白端莊,一表人材,雖然是在村子裡長大,卻頗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風貌,因此特別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裡的閻女們之間,比智周更受歡迎,婚事還是由結美那邊主動的。他為人寡默,四時都挺著背脊,給人一本正經的印象,但是白晳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卻似乎又予人一種虛無的感覺。村子裡傳聞說,他每過些日子就上街,為的是嫖妓。這個傳聞在娶了結美之後還是不斷,而每次他上街,結美就會一懊惱地回去娘家,這結美做事動快,卻因不修邊幅,加上一身黧黑,頭髮蓬亂,比滿吉年輕五歲,看來卻老多了,兩人之間一直膝下空虛。後來,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東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約有六年間,平靜無波。結美成了阿末的好幫手,在我誕生時,甚至也一手承擔了「謝恩法會」一類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後,份量忽然增加,滿吉則依然在幕後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職分過日子。

六年後,也就是我四歲那一年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事情發生了。

那一晚天下著雪雨,智周往訪信徒代表宗田家,遲遲未歸,滿吉的妻子正好回去娘家,事件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爆發的。

母親正在哄我睡的時候,滿吉從街上回來了,淋得一身濕,他沒有同去自己的住房,卻躡足走過廊子,打開了我們這邊的紙門,母親連呼叫的時間都沒有,滿吉已經一身水漬地撲向母親。母親這晚一直都在刻木頭觀音像,咄嗟間握起了擱在一旁的鑿子,朝壓住她下身的滿吉胸口捅了過去。

立時血花四濺,不光是母親而已,連睡在一旁的我也染上一身的血紅,這糾纏的當中,我被吵醒,才四歲的一雙惺忪的眼裡,看到了一切經過。

證人不只我一個人,剛好有個村民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會,來到廟裡。這個姓山內的村人從紙門上小燈所映出的影子,察覺到異變。影子的動靜,加上物具碰撞聲與人聲,使得山內曉得了屋裡所發生的事,連上前制止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是一剎那間,一切都過去了。

因為山內的證言,母親的供詞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責。

結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們表面上只當一場噩夢,好像把事情給忘了,有關母親的魔性的無聊傳言,在事件發生時也蜚短流長過一番,被人們說得像煞有其事,可是好像是父親為母親掩護吧,後來還是不了了之。

然後,第二年秋間,廟燒掉了,父親也被那一場大火帶走了。

由於藤田的話,我總算明白了記憶里的那個場面的流血事件的意義,被母親殺死的是誰,還有母親不得不殺死那個男子的理由——然而,過了十幾年星霜,漆闇里的謎底應該是揭曉了,我卻還是不能釋然。可以說,只是有了一項說明,而十幾年來我茫然地抱在胸懷裡的一團黑霧,依然未見消失。我四歲時,靠身體來感受到的,跟這項說明之間,分明還有著一條微細,卻也十分清晰的龜裂。

印象中,我覺得在我的記億里,正要刺殺那個男子的母親身上,有某種類似意志的東西。而且母親臨死前的話——我殺他,還有不為任何人所知道的理由——根據這句話,我不由不相信我那記憶里的場面,還有另一層真相。

我想起了我十二歲時,一身吊兒郞當的樣子來到我家的女人,這人必定就是乃田滿吉的妻子結美吧,那女人口吐狂言——妳把人家引進棉被裡,還把……「母親和那個叫滿吉的男子,是不是事件發生以前就有了什麼呢?」我奮勇地問藤田。

藤田蹙了蹙眉尖,片刻才說:「這一點嘛,覺得不方便告訴你,所以沒有說出來,不過的確是有過那一類傳聞。我猜想,說不定只是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件,所以有人穿鑿附會一番也未可知,你媽媽……」母親在我誕生次年,離開村子大約半年,聽說是寄居在東京的姑媽家。那一陣子,滿吉的妻子動不動發脾氣,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聽到結美和滿吉,在廟後的住居里爭吵的聲眘。半年後母親回來,平靜地過起日常生活,傳聞便也很快地就消失,可是事件發生後又被傳開了。傳聞里說,母親與滿吉以前就有曖昧,我誕生後不久,父親知道了,這才把母親遣到東京去。

從東京回來後,兩人的關係是斷絕了,可是相安無事了三年之後,一個下雨的晚上,滿吉再也忍受不下,襲擊母親,而母親不願意再陷入泥淖才會把他殺死——這就是傳聞里的說法。

如果這項傳聞可靠,那麼我倒是認為母親從東京回來以後,還是和滿吉有不正常的關係,母親是為了做一個了斷,把滿吉叫到屋裡,握起了鑿子——這麼一來,那個姓山內的男子為母親所做的證言,便不可解了。山內說,母親確實是反抗了的,他說他聽到母親逃來逃去的聲音。

還有一個我無法了解的,是父親智周的立場,光從照片來看,他是個膽小謹慎的人。由於膽小,所以對母親與滿吉的事,儘管心裡懊惱,還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這樣呢?還有,在母親殺死了滿吉之後,父親是否依然不能原諒母親,因而過著悶悶不樂的日子呢?

想到這裡,我便覺得父親的死,並不是單純的事故。父親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團黑霧裡——他會不會是自己縱火,自我了斷以求解脫?

「這麼說,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經衰弱的病,也聽說廟裡失火前大約一個禮拜,他忽然失蹤了。剛好東京發生了大地震,也可能只是去東京看看罹災的姑媽,回來的晚上,廟燒掉了——也有像你說的,他是自殺的傳聞。」藤田說到這裡,忽然又想起了似地說:「你被火灼備的疤,幾乎看不出來了,我還記得,那一陣子你臉上纏滿繃帶。」

「我臉上纏滿繃帶嗎?白白的繃帶……」我是明知故問了。記憶里,在土堤上,那個少女驚悸的臉,還有看看河裡的水,那張白臉使我自己都嚇壞了,這些,會不會是因為滿臉纏著繃帶的緣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