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9

我猜,貫田大哥和阿際,可能是背叛著鴫原,偷偷地互愛著。大哥因此把橫阻在他們之間的鴫原殺掉。可是,是不是也因為這椿兇殺案,反而使大哥失去了阿際的身子呢?

由於阿際保有那把短刀,因此我想像大哥是在做掉鴫原後,馬上去看阿際。鴫原的血都還沒幹,大哥就急著要抱阿際。為了佔有阿際的身體,不惜殺人,然而大哥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能抱阿際了呢?可能是阿際沒料到大哥會闖下這樣的大禍,所以峻拒了染有丈夫的血的手;因此也可能是由於大哥事實上是個膽小的人,在罪惡的自責下,在面對阿際的時候失去了做為一個男人的生命。

總之一句話,殺人換來了反效果,那把短刀造成了把兩人隔離的結果。

大哥瘋狂了一般地去找別的女人。這又使兩人的關係更加地扭曲。

想來,丈夫被殺後,阿際對大哥的暗淡心情,恐怕在她自己也是無法了解的。因自己而使丈夫死於非命的自責,加上對失去了自我而只好去猛抱其它女人的膽小男人的憤怒,兩者複雜地糾纏在一塊,而會從這樣亂成一團的心緒里湧現的,恐怕就只有憎恨而已。

這種憎恨,使得她把那把大哥所遺忘在她那兒的短刀做為把柄,開始向他勒索。當然,這項勒索,一方面也由於阿際故鄉里的老母病倒,不得不籌一筆錢來充做母親的醫藥費。

大哥幹掉了鴫原的第二年夏天,因一件事故而喪失了四根手指頭。正是殺了鴫原的右手。誰能說這是巧合呢?干犯了他們世界的法條,罔顧仁義道德,干下了這種邪魔外道的行為,報應不爽啊!只因如此,他才益發地害怕自己的罪過,遠離阿際,不過倒也奇蹟似地保存了一根手指頭。可以說,阿際給那隻大哥的命所系的最後一根手指頭,押了她的賭注。

她靠花牌上的數字來提示所需款子的數目,錢送來了以後,她便一件一件地交出鴫原的遺物,權充收據。

不光只有錢。被大哥差來的小廝,阿際應該是主動地去抱的。也許這是大哥在外胡搞使她賭氣才出此下策。

大哥知道了這種情形,便好像要討她的歡心般地,開始主動地差遣男人到她那兒。他被她抓在手上的把柄,幾乎是致命的。他自己無法拴住她的心,迫不得已只好希冀手下能發生韁繩的效果,替他把阿際的感情拴住。大哥這種卑劣的作法,更加地煽起了阿際的憎恨。她也拚命地貪求年輕漢子的撫慰了,就像藉此來嘲笑大哥一般。

入了九月,所有的事都同時爆發了。阿際聽到了大哥和阿慎大姊頭的事;正好這時,母親的病惡化,她需要一筆大錢,在牛奶店碰到我,該也是這樣的時候吧!阿際主動提出要求,指名要我,並恢複了中斷一時期的恐嚇。從阿際撕毀了那筆錢來看,加上番代借的款子,八成是徒勞無功——母親病故了。阿際透過我所勒索來的錢,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然而,阿際卻提出了前所未有過的大筆款子的要求。

這個數目,使得大哥知道了阿際這一招,終於下了最後一筆賭注。事實上,阿際也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做了最後一搏。她從老闆那兒聽到了大哥與大姊頭兩人的歸宿,老闆這一項安排是決定性的。大哥和別的女人一起過幸福的日子,這豈是她所能容忍的。她決心逼迫大哥,奪去他的一切。

據說,大哥常常到地藏池的醫院去。我猜,那醫院裡說不定有個醫師正是大哥的搖錢樹吧!

可是這筆款子終究不是輕易可以籌足的。在賭場里,他也賭得凶,但畢竟無濟於事。大哥這邊也只好賭上最後一賭了。

殺阿際,要不,就是抹淸世上所有自己留下的指痕——二法只能擇其一,這在大哥也是一椿困難的決定吧!末了,大哥選了後者。儘管如此,大哥還是讓自己撿來的手下小廝來代替自己,甚至自己抱女人時,還要把右手藏在柚口裡,小心避免留下小指指痕,但是他依然有無法拂拭的兩個指紋留在世上。

其一是在老闆的棺木上印下的墨漬,另一是僅余的小指頭上的指紋——幸虧這根小指頭有個不讓世上任何人懷疑的砍斷儀式。

那樁賭場上發生的事件,原來是大哥細心策劃的。為了砍掉那根小指頭,他明知道對方是唐津的嬌客,還是向那個小傢伙挑釁。

卽令是為了保命,自己砍掉自己指頭,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然而,我倒懷疑大哥是不是耍了個手段。大哥經常和醫院裡的醫師有來往,弄到一些麻醉藥品,該不會太難。大哥是不是先打一針麻醉藥,在不感疼痛的情形下下手的?我想起從賭場回來的路上,我的手碰了大哥的袖口被劃傷,那會不會是針筒呢?

總之,大哥順利弄掉了小指頭,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指痕——印在老闆棺木上的。

「玩骰子……」

我又想起了做掉老闆的那個晚上,阿際喃喃說的話。那時從阿際手上滾下來的兩粒骰子,我覺得活似大哥與阿際兩人。

兩人的關係,只是互憎,一個勒索,一個被勒索嗎?我搖了搖頭。才不呢!我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下,正是他們兩人之間一來一往的情書。大哥讓我成為他的替身去抱她。讓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際也把我當做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綁住,那不只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拚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體就是大哥的。

還有:大哥也抱我,這個眞正的含意是:大哥抱的並不是我,而是染在我身上的阿際的花香。大哥的情與愛,只有靠這唯一的方式,才能獲得排泄的途徑。他們儘管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地點,看過焚燒鴫原遺物的火光,可是眼光卻是同樣的。

只是因為一把短刀把兩人的身子隔開了,結果都失去了互相探悉對方心情的途徑,於是只有等候對方的出手。正當他們在互相摸索對方心情的時候,事情卻被扭曲,成為殺與被殺的激烈對峙情況。說起來,這不正和兩個在黑漆一團的杯子里跳躍,然後不管滾出怎樣的數字,都要由另一個的數目來決定勝負的骰子,一模一樣嗎?換一種說法,他們的關係,正是被封閉在黑暗裡,各自在不知對方數目的狀況下,只有自個兒跳著空虛的舞步。

大哥只有做掉鴫原的一法,而阿際也只有刺殺大哥的一途,這使我深深覺得哀憐。

從木匠那兒接過短刀的次日,我到鄰縣的監獄。不曉得什麼緣故,阿際就是不肯見我。我一連跑了七天,總算在第八天,才在只點著一個燈泡的陰暗的兵舍般的會面室見到了她。

暌隔了半年的阿際,在鐵絲網的另一邊,雖然有點憔悴的樣子,卻也有著前所未有的、好像有什麼東西碎散後的澄明亮色。她泛起了微笑,為七天來不肯露面而道歉,也為我的歸來而慶幸。鐵絲網的影子,在蒼色的囚衣上染上了格子紋。

阿際表示想聽聽我在戰地的故事。想是希望能避免談大哥和組裡的事吧!

時間一到,靜穆的臉上又浮現微笑說:「好好乾吧,撿回了一條命,可不是容易的事呢!貫田的份也活著。」她正要起身,我叫住了她。

「大姊,跟我……跟我玩玩骰子吧?」出乎我自己意料地,竟是這樣的話語。

我來看阿際,原來是想請她親口證實一下她託付一把短刀向我吐露出來的事件眞相,可是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便覺得這一切都已無關宏旨了。

阿際詫異地回過了頭。

「這樣的時勢嘛,不曉得還能活多久。可是大姊,妳出來後,讓咱們一起過下去好不?兩個人好好地干吧!最低層的也好,咱們一塊……」

「你知道我殺了貫田……鴫原也等於是我殺的。像我這樣的人……」

「我也一樣呢,儘管是大哥下的命令,在戰場上,我也殺過兩個人。而且,大姊,妳的罪過,我已經補償過了。」我說著,把一直藏在破破爛爛軍服下的右手舉起,按在鐵絲網上。手掌上,連一根手指也沒有。這也就是我在戰地上受的傷。

「妳要我把大哥的生命也活下去,那就讓我用這隻手抱抱妳吧!」阿際伸過手,從網隙里握了我那隻與大哥一樣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淚,我的眼光也朦朧了。從阿際那朦朧的身子里,我所熟悉的香味又蒸騰而起。一切的一切都變了,只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沒有變。

我覺得比起那淚水,香味更能使我領略到阿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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