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8

戰地里,我看到好多的屍首被擱在用木頭架設起來的架子上燒掉。那些屍首仍穿著軍服,被黑影罩住,然後變成灰。是火葬,但在戰場上當然不會有棺木。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材的——在異國的野地里看著燃燒起來的火光,我突地這麼想:——燒死屍是不必用棺材的。但是,燒棺材,卻需要屍首呢!

在戰場上,我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麼會殺老闆。這兒是人人不知明天性命的戰場。當我來到地獄時,不知原因就殺了人,那要叫我如何向閻王報稟呢?

大哥對老闆一無仇恨,也沒有理由認為他阻礙了他什麼,普通的殺人理由也沒有。然而,一個人殺某一個人,理由也不只這些而已。我還想到了以前從未想到過的理由。

——燒棺木需要屍首。

大哥是不是想燒掉那具擺在裡屋的老闆的桐棺木呢?他不必殺老闆,只要把棺木燒掉就好。

可是大哥實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那具老闆認作是家寶的棺處理掉,因此只好為它準備了一具屍首。在火葬場,沒有人認為被燒的是棺木。大哥是不是想到了這一層呢?在我引起的事件里,老闆的身子扮演了棺木的角色。一般的場合,棺木是為了死屍而被燒的。但那事件里,死屍是為棺木而被燒的。並不是棺木從人們眼光里遮住了死屍,而是為了死屍,棺木才從人們眼光里被連住。

雖然儘管這麼想,可是這麼一來,大哥為何一定要處理掉棺木的原因,便又成了啞謎了。我是有個模糊的想法,可是這想法直到半年後我又踩上日本的土地,才明晰過來。

在一次戰鬥里我受了傷,被命退伍,次年春末就回來了。

雖然才半年,可是一切都改變了。後來才聽到,這年春間,審代把萱場抵讓給唐津,如今在唐津組裡當上了一個小單位的老闆。

更使我吃驚的是據說我出征後不久,阿際把大哥殺死,現在在鄰縣的一所監牢服刑。阿際在鴫原的忌辰等在墓里,在大哥的胸上戳了三刀。

這話我是回到街上,馬上去找阿際的住居時,聽隔壁的木匠告訴我的。好像被判了五年。

我正要離開時,木匠叫住了我。

「你這位先生,是不是叫六車次雄?」我回答說是。

「阿際姊有東西托我交給你。她說的是臉白白的,所以沒有馬上認出來。」我在大陸被炮彈熏成像一個黑炭了。木匠說,阿際殺大哥前天,告訴木匠暫時不回來,把一個紙包託付給他的。

我接下了紙包,在逆緣橋畔打開。層層剝開,最後出現的是一把短刀。是有一次阿際替我割斷縛住我手腕的帶子的那一把。柄上有點點黑污,像是血漬。是某個人的指痕。是有人曾經用這把短刀做了某個人——我想起了阿際拿它來割斷繩子時,用袖口多麼珍貴似地把柄裹住,同時也想起最後一晚,阿際向我說的話:「不能讓你再重複同樣的事……」。我突地想到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我們在說著做掉大哥的話時,阿際說出的一句話。意思是阿際知道以前也有過弟殺兄的事件。

原來是貫田大哥殺了鴫原,用的正是這把短刀。柄上指痕,豈不就是大哥右手上已失的指頭留下的?

想到這裡,那短刀上的指痕與老闆的棺木上大哥所留之的墨漬,好不容易地才在我的腦子裡重迭在一塊。

是的,大哥就是為了淸滅棺木上自己所留下的指痕,才決心要把棺木——也就是老闆——燒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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