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5

次日就是明治節,又過了兩天的晚上,我跟著大哥前往一所賭場。

十月下半月以後,大哥常常去賭場。官方抓得緊,賭場都一所一所轉入地下去。這一所也是開設在街尾一家小飯館的髒兮兮的屋頂間。沒有窗,燈上還掛著燈罩,下面的草席和賭具,倒也還很新。

是唐津屬下的一個叫大江組的小組織開設的,不過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低頭。說不定這是人們在傳告他左袖裡,不時都藏著一把手槍的緣故。事實上,自從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後,大哥的確隨時都在左袖裡緊握著一把傢伙。由於袖子擺起來若無其事,故而隱藏在裡頭的手槍,也就來得更嚇人。

大哥賭起來,可是闊綽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輸贏般地,下的賭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輸贏的差距也就來得大。輸起來,不消半個鐘頭就光光了。碰到這樣的時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迭鈔票往席上一扔,那時他的左手手指頭,總似乎透露著一種自棄的味道。

這晚很少見地,遲遲分不出勝負,拖了大約有兩個鐘頭那麼久。大哥這才打住了,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條毛巾塞進柚口交給我說:「把這個送過去吧!」他說罷一個人走向染屋町那邊去了。

三天前才關過的玻璃門,我又一次推開。阿際接過了毛巾,也一樣地收進衣櫥里。這一次她沒有綁我的右手,就把我引進床鋪里。

我察覺到那一晚看到的短刀藏在棉被底下。我這是第一次能自由使用右手,我用它激烈地擁抱她,一如往常地讓自己埋沒進花香里,而當我奔騰得最後一滴熱血都吐光時,她那隻插進棉被底下的手還是沒有動。

第二天。

我和大哥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霧般地裹住了街路。

一個女人遮雨般地,不,寧可說是為了躱過柳枝,撐著傘走過來了。

是鴫原際。像是剛做完了假髮的工作回家,手上提著用具箱。

挨近大哥時,那白白的臉,在傘影下嫣然綻開了。

「征哥,好久不見了。那天老老闆忌辰,我到過組裡的,可是沒有看到你。聽大姊頭說,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姊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頭。

好久以來我就在想像兩人碰面時的模樣,可是他們都完全與平常無異。阿際那麼文靜,淺笑也一直留在嘴邊。

「對啦!彼岸那天,你又給鴫原的墓供了花,謝謝你。如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送花過去了。還有……」她若無其事地又加了一句:「昨天晚上的,也謝謝。」好像是為了我送過去的毛巾道謝。

「不客氣。」

大哥又低了一次頭。兩人年紀差不多,阿際雖然只有大哥的肩頭高,但看起來大哥顯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見啦!」

她這話不是向誰說的,也像是向我和大哥兩人說的。說完正要離去時,她讓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間的一撞而已,卻在這一眨眼工夫相觸里,阿際手上的傘已經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這不是有點怪怪的嗎?阿際的住家很近,所以把傘借給大哥的吧!但兩人間沒有說一句話啊!不,應該說,那一瞬間里,根本沒有交談的時間。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剎那,好像早就說好般地,一把傘從女人手裡交到大哥手上。

我覺得那不是傘,而是阿際把我所不知道的話,交給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女人的背影。那背影過完了逆緣橋,漸漸地消失在煙雨中,大哥這才說:「阿次,給我點個紙捻。」大哥在河邊蹲下去。兩腳在河道里,聚集著一堆落葉。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條紙捻,在一頭點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湊向張開著傘的一個破口。

就在這時,我想起了這把黑柄的傘,正是阿際說的那把鴫原的遺物。

傘著了火,風一吹,很快地燒著了傘沿。火花飛到大哥手背上,他卻一動也不動。火焰成了一隻火圈,被風一吹就整把地燃燒起來,大哥這才放開手。

傘落在水面上,隨著漩渦打了幾個旋,然後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拉過去一般地隨波而下。兩天來的雨使河水流得很急,那團火也飛鳥一般地拖著尾巴遠去。大哥還是定定地目送著它。

火變小了,末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濁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傳出一句話。

「阿次,有個人,要你去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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