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白藤花 3

代書先生被捕,是在第二天傍晚。

我們都已經無能為力了。

頭一天晚上,我送走了阿民,回到原來的地方時,就在我等阿民的那個巷子里一角,悄悄地站著兩個男子。

是刑警呢,我好想騙過他們的耳目,跟代書聯絡,卻未能如願。

後來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來懷疑代書的。

事件發生後,警方清查旅館,明白了在赤間神社被殺的人,是那天下午六點半的火車來到,住進站前的「港屋」旅館的。

這人七點鐘離開旅館,曾經問過掌柜:「鎮上是不是有位代書?」掌柜說:「如果要代筆,我可以幫幫小忙。」那人便說:「不,是有別的事。」可知這人是有某種特別的緣故找代書去的。

警方還找到了一個證人,表示七點半左右,死者問過他代書的住處,而且確實進去過代書的屋子。

這還不算,連阿縫也說出了如下的話:「先生,以後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書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說不小心自己割傷了,慌慌張張縮回了手。那是不是五號那天的事呢?」警方也從代書的衣櫥里,搜出了有血漬的衣服。

暮色漸濃的時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對面的木匠太太沖了進來。

「不得了啦,代書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帶走。快,快呀,」阿縫和我木屐都來不及穿就跑到外頭。也不曉得是什麼時候聚攏的,巷子里擠滿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熟悉的代書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真是一瞬間的事,所以連吃驚的功夫都沒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燒灼在我的胸板上,害我上了床後還老睡不著覺。

「先生,還是代書先生乾的啊?」我無話可答。

「明天,我還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幹嘛?」

「告訴他們,他不是兇手,還有,八點的時候我看到他。」我大吃一驚,側過了身子。

「所以嘛,先生,請您不要再以為我跟您,光是為了錢。我和以前的老公的事,您也一點都不懂的。」她說著就伸過手來,把我拖過去。

「阿縫,我那是氣話,別掛在心上啦,而且代書先生的事,我們沒辦法啦,」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是,是。也不曉得什麼緣故,那天晚上阿縫特彆強烈地需求我,還流著眼淚反擊了幾次這句話。

不。阿縫還是沒有上警所。

是無法可施了。

被捕的那個晚上,代書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鐵格子弔頸自殺了。

有遺書留下來,可不是給誰的。

在遺書里,代書先生承認了全部的罪行。

——我正是常夜坡上連續兇殺案的真兇。被殺的都是我過去受過他們欺壓,好久以來就想有所報復的人。

就只有這麼簡單的幾行字。

是,是,是我到警所去表示為那位沒親沒故的死者處理善後的時候,他們讓我看的。

想來,那也正是代書的最後絕筆,就像往常那樣,用淡淡的墨跡,水上的枯枝般的筆跡。

這麼不像遺書般的遺書,好像對他也滿適合的,可是我總覺得他這個樣子留下一紙遺書,事情未免顯得有些蹊蹺。

該怎麼說呢?我是覺得,郎使他是真兇,倒不如一句話也不留就自殺,才更像那位寡默的人的做法。

也許該說是直覺吧,我忽然想到,遺書上寫的,會不會是謊言呢?是不是在替什麼人掩飾的呢?當然,想歸想,卻沒有任何的根據。

屍首由我頜出來,也辦了個小小的葬儀,入晚前還從港尾雇了一葉小舟,把棺木送到島上。

我打算在小島上埋葬。

因為是兇手的葬禮,巷子里的鄰居們有些人不願意露臉。但是那個晚上碰了面的阿民,還有常常去找代書先生寫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邊來,直到我和船家兩人坐的小舟劃遠了,還招手。

出到外海時,海上忽然起了風浪。

「這樣子,到島大概還可以,不過恐怕回不來。還是回去吧,」船家不願前進了。

我忽然有了異想:反正沒親沒故的,來個海葬,也許對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許一心想回去吧,馬上同意了。

我們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鑿了幾個透水的洞,然後把它拋進海里。在怒浪里,一下子就被吞噬了,可是用粗繩子縛牢的棺蓋好像不太牢靠吧,一朵朵棺木里的花竟然浮上來,在浪濤間散開。可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彷佛覺得是代書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的。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岸邊,在暮色四合中,兩條光芒正向上空射過去。

又一個花街之夜來臨了。

在坡路兩端並排的旅館的妓女戶的燈光,點點如串珠,往天空伸過去,我覺得那好像是一座橋,從海上架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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